第二天,疲累不堪的四人一直睡到天已大亮才陆续醒来。
一醒过来,杨华立即验证自己的“杰作”:丑,实在太丑了。
第一印象给人的感觉实在太差,幸好除了丑之外,取暖的功能勉强令人满意:已经被烘干的炕上暖乎乎的,若不是还要赶回城去,杨华估计自己可以在上面睡上一整天,这几天实在太缺觉了。
可没办法,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再作逗留。
由于只请了一天的假,迟到和缺岗的差别可不是一丁半点,吩咐好一些注意事项后,杨华便和刻急忙离村回城。
回到王城已近中午,杨华顾不得休息先将零散晶石送到明堂,却并没有碰到苌弘。他记挂着心中之事,便直奔苌弘府邸。
比起杨华的家,苌弘的府邸便要好得多了,虽然掩盖不住其陈旧,但修缮维护得很好。
敲门静候片刻,一名老仆前来开门,看了一眼是杨华之后,说了句:“二位匠师在后院。”便自顾离去。
看来自己已是苌府的常客了。
杨华关上大门,边走边打量着周围。
这是一座两进的宅院,面积比杨华的大了数倍。前院种了两棵桃树,两树之间安放了一张石桌,周围则是一圈常青的花草。
到底是有几个仆人使唤,整个院子极是干净整洁。毕竟大夫身份,这才像个家嘛,杨华暗自羡慕。
穿过中堂,杨华正想好好看看室内的陈设,一阵争吵之声传来。
循声而去,一座“城池”赫然出现在眼帘。
一座土木制作的城池模型,占据了院子的正中。
城内城外散落着大量精巧的器械模型,小的不过指头大小,大的高约尺许,不论大小制作均惟妙惟肖,甚至连一些细节之处也尽善尽美。
首先吸引杨华的是城墙边的一架云梯。
底部装有车轮,可以移动;梯身可上下仰俯,靠人力和滑轮扛抬,倚架于城墙壁上;梯顶端装有钩状物,用以钩援城缘,并可保护梯首免遭守军的推拒和破坏。
最让人惊奇的是,这个云梯模型不过手掌大小,各部分均能灵活运作,这得有多巧的手啊。
云梯旁边,还有诸如楼车、箭车、挡车、撞车、井阑、投石等大小不一的器械,无不制作精巧,运作自如。
城墙上的陈设就更不得了。
一堆堆毫米级粗细的枪、斧、炬、镰、钩、弩排列整齐;木墙上挂着一个个大拇指大小的木盒子,居然能自由升降;还有诸多杨华一时难以分辨的器械布列城上。
与游戏与影视作品中的古代战争场面相比,这里的一切更为精细、真实。仅仅只看这些模型,便可猜出这座城池防守之严密,必是敌人的噩梦。
杨华偶尔也做做手工模型,两相一比,自己做得简直连狗屎都不如。
就像小孩子进了游乐场一样,杨华完全沉入其中,一件件、一样样玩得不亦乐乎。
争吵的两人不干了,同时拉住杨华,要他评理。
杨华仍是意犹未尽,但两个大嗓门在耳边不断争吵,显然已经无法继续欣赏这些杰作了。
“二位,且听我一言。”使用尽力仍然没办法挣脱两人如铁钳般抓住自己的手,杨华满是无奈:“两位细细道来,我再评论如何。”
两人气呼呼放开了杨华,左边一人身着已经有些泛黄的粗葛短衣,脚穿草鞋,面容粗旷,胡须零乱,一根黑色的木簪插在发髻上,极是俭朴。
另一人身着青色布衣,缝制细密,身形微胖,但显得很壮实,面容整洁,头发显然精心梳理过,用一块布巾仔细包裹。
特征太过明显,杨华都不用装失忆了,直接面向左边一人道:“高石子,你们这又是在争什么?”
墨子向来提倡苦行节用,而公输班一直追逐诸侯的赏识,他们的弟子自然秉承了各自师傅的风格。一看这二人的样子,只差没把名字写在脸上了。
庭中这么多精巧的器具,显然不是短时可以完成的,二人的争论恐怕共处一院时便已开始。
高石子气呼呼地说:“他以十二法攻我,俱被一一化解,可他却耍赖不肯认输。”
泰山脸色微窘,显然高石子所说无假,不过却强争道:“谁耍赖来着,谁说羊黔土山不能堆高至五十尺!”
战国时期一尺大概是二十三厘米,五十尺便是接近十二米的长度。
洛邑作为天子王城,还是在周室兴盛之时兴建,城高不过八米,数百年来几乎再未有过大的修缮,如今已经残破不堪了。
这还是天子王城,诸侯、大夫的城池规格都有着严格要求,一般只是三到五米。
当然,周室衰落之后,诸侯之间的战争越来越频繁,城墙也修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厚,再也没有人在乎等级限制了。
只不过限于当时的技术,城墙一般都采用夯土构筑,并不是想筑多高就能筑多高,一般到十米就是极限了。只有少数依据山势构筑的关隘才能在原有山石的基础上,进一步提高关墙的高度。
堆积土山达到十二米,理论上当然是可以的,但就算不考虑其得有多大的基础,如何承受士兵的踩踏而不垮塌却是个问题。
仅以力学角度来看,堆积土山高过城墙确实件极为费力而又拥有大量不确定因素的事。和平的生活对杨华来说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世界虽然从未停止过战争,可大国的子民却享受着安宁。
对于战争,杨华只是个看热闹的门外汉,热血而又遥远。要让他来评判这两个人谁优谁劣,实在有些为难。
“好吧,你的羊黔土山既然能堆五十尺,我继续加高台城。我比你先发且有城墙保护,不仅随时可以连弩车阻止你修建土山,还可以起箭楼移动射击,更有突门随时组织敢死之士突袭,就算你起百尺羊黔,又何惧之。矩子早有明言:羊黔者,将之拙者也,足以劳卒,不足以害城。”高石子一脸傲然,将破解之法娓娓道来。
相比与孔子和其他同时代的人,墨家并不是简单的师徒关系,而是一个纪律严明的组织。是以墨子的弟子们并不称墨子为师,而是以门派的规矩称之为矩子。
矩子者,定矩之人也。
二人争论日久,其实也没有真让杨华评判的意思,见杨华不语,争论自是继续展开。
杨华也乐得当个观众。说起来,这算得上是对他的战争启蒙了,这个时代的城池攻防战,对他来说实在太过陌生。
泰山仍是不服,又变换方法进攻。
高石子夷然不惧,一一以法破之。
泰山的攻城之法不断改进,屡屡使出之前堆五十尺土山那样,完全不遵循现实条件来夸大增强自己的器械功能的招数,但都没能攻下城池。
杨华在一旁可就大开眼界了。
听着二人的争论,他不时点头相应,眼睛却投入场中的模型,每听到一个名字便寻找对应之物,脑中构建其运作之法。
二人先后演练了临、钩、冲、梯、堙、水、穴、突、空洞、蚁傅、轒辒、轩车等十二种攻防之法,打着打着泰山又有新的想法,便叫重来,然后又在这十二种基础上推衍出多种改进之法。
杨华已是眼花缭乱,往往稍一思考,他们的战法已经改变,饶是他有着绝佳的记忆力,也只能勉强记住了十之七八。
最终还是高石子更胜一筹,但泰山也不愧为大师之徒。两个徒弟就这么厉害了,这让杨华不由对墨子和公输班生出无尽遐想,这两位当代巨匠又是何等风采,实在令人神往。
毕竟还是个学生,而且还一心想要投身科研创新事业,相比于执掌天下的明君强臣,杨华对科学巨匠更要崇拜一些。
墨子,那可是科圣,中国发射的第一颗量子卫星便以其命令,足以证明其伟大之处。
鲁班,巅峰巨匠,中国建筑行业工程质量的最高荣誉奖用的就是他的名字。
限于条件,他现在能够做的事情实在有限,若是得到这两人的相助,那些只有模糊概念的东西,恐怕都能够成为现实。那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
杨华正在浮想联翩,二人的演练停止了,争论却反而升级。
“你居然还是不服,明明输了这么多次了,人岂能如此无耻。”高石子一脸义愤,拉着杨华说:“华,刚才你都看到了,你说他是不是厚颜无耻。”
“我知道怎么赢你,但我不说。”泰山面色讪讪,低声嘀咕着。
一听这话,高石子勃然大怒,指着泰山的鼻子,几乎是大吼道:“厚颜无耻倒还罢了,你竟然还想学你那不义之师,我算是瞎了眼了。”
“吾师那,那怎么能说是不义呢?”虽然理屈,但泰山却不愿接下高石子的指责。
高石子冷然一笑:“借刀杀人,以悦楚王,岂非不义!”
“楚王又没为难令师。”泰山脖子通红,声音越来越低。
杨华隐隐知道这一段典故。
墨子为止楚攻宋,亲自往楚,在楚王面前将公输般的攻城手法全部破解。
万般无奈之下,公输班就说出了刚才泰山所说的话:我知道怎么赢你,但我不说。
可是不说是假,想引起楚王兴趣,道出真意恐怕才是真。
反而是墨子夷然不惧,直接表明公输班是想让楚王将自己杀死,这样就没有人破解其攻城之法了。可墨子孤身前来,岂能没有准备,宋国的城头早就有学会守城之法的三百墨家弟子守候了。
楚王也不知道墨子是不是唬自己,左右衡量之后还是没有用公输班的法子,打消了攻宋之举,放墨子走了。
这段故事确实有些耐人寻味。
我知道,但不说。就像“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或“我本不该说给你听的”之类的话,这样的话往往更能引起听者的好奇,不说之后再说的效果,自然也远高于直接说出。
如果墨子没有应对之法,很难说楚王不会依言杀掉墨子。
当然,墨子是名传天下的墨家矩子,任何一国的君主也不愿就此与墨家结下死仇。
不过就算不杀,在战争结束前限制其行动自由却不会让楚王顾忌。
难怪高石子会如此愤怒,杨华也觉得公输班实在有些不厚道。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公输班渐渐为楚王所冷落,没能圆自己建功立业的宏愿。
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再追逐权力之后,终于成就了他一代巨匠之名。
千百年后,无数人记住了鲁班之名,反而没有多少人知道那位楚王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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