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渐渐崎岖,杨华却开始紧张起来,翻过这个小丘,便要到家了。
在这一刻,他完全明白了什么叫近乡情怯。在他心里,既有着身为“冒牌者”的忐忑,又有着回归家庭的期待和畏惧。
原本的家是回不去了,这个家,将相伴自己一生,自己能够接纳与被接纳么?自己要将如何带着全家一起过上更加美好的生活?
登上丘顶,一座“城”出现在眼前。
名义这也是周天子治下的一城之城,其实就是个村子而已,比杨华前世看到的农村还要远远不如。
村子坐落在涧河支脉两条小溪交汇处的小丘上,依着山势,稀稀落落的分布着四十来座土墙茅屋,村落外围则是一圈稀稀落落的竹木篱笆——这就是城墙了。
之前杨华还奇怪,史书上动不动就拔城几十座,那个时代有这么多城么?现在总算明白过来,只要有墙,统统都被称为城,即使是一圈篱笆。
只需一眼,杨华就明白为什么自己要靠那不到二十斤的粟米生活几个月了。
放眼望去,整个村子的耕地尽收眼底,除了十几块被溪流冲积而成的零散土地有些耕作痕迹外,其他的全长满了荒草。
一个村五六十户人家,杨华粗略估计,耕地的面积顶多也就后世标准的百来亩大小,平均下来一家大概只有两亩。
两亩地,在后世要单靠种粮食养活一家人也够呛啊,更别提技术水平已经退化到石器时代的周地了。
杨华心里不由埋怨起周王室来,据他所知,他们这种匠吏家庭,分到的免税土地都在百亩以上的。就算周亩比后世的亩要小得多,也不至于才这点土地。
显然,周围那些不适合石器耕种的缓坡丘陵,也被周王室当成良田划给了匠吏家庭。怪不得大家日子过得这么苦,这样的土地,能有多少收成。
终于走到了村口,杨华有些迈不动脚,虽然已经从刻嘴里详细了解了家里的情况,而且昨晚已经在心里预演了多次与家人相聚的情景,但现在他却仍然心有忐忑。
刻几乎是拽着杨华进了村,沿途不时碰见村民,热络的招呼之余,一个不漏地介绍开来。叔、伯、姨、侄……看着一张张陌生而淳朴友善的脸,杨华稍稍有了一些归属感。
最终二人在一座有着三间茅屋的院子前停了下来,刻连拉几下,杨华却一动不动。无奈之下,只好独自一人进了院子。看着刻的身影进了中间的屋子,杨华这才慢慢挪步,仔细打量着自己的家。
几乎每一夜,他都会在午夜时分惊醒,想着自己孤零零地住在一个陌生的院子里,无比渴望着回到家和双亲面前。
有家人,才是家。
现在,他终于回“家”了,可这,真的是自己的家么?
“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牵着个七八岁的儿童飞奔而出,竞相拥住杨华。
这便是自己的两个弟弟了吧,大的叫林,小的叫壮。杨华微一迟疑,感受着二人对自己的亲热,动作有些生硬地摸着二人的头。作为独生子女长大的一代,他还有些不适应两个弟弟的出现。
“华,我的儿。”一名妇人在刻的陪同下走了出来,年纪虽不过四十,却已满是风霜。粗糙的双手,单薄的衣服,梳得还整齐的发际已现银丝。
杨华终于泪雨滂沱,跪在妇人面前泣不成声。他既悲痛于自己再也无法为父母尽孝,也无比同情眼前这妇人的遭遇。
五年前,老周王崩,诏令殉葬者一百余人,华的父亲不幸名列其中。
失去了家中的顶梁柱,却不能再失去匠吏世家的特殊待遇,十四岁的华只能接替父亲成为记录星相的小吏,而他的母亲则带着两个幼子独自撑起这个家。
人殉制度此时已渐渐开始在各国废除,但周王室却然坚守这个传统,特别是天子丧葬,为了维护死后风光,无不将其嫔妃侍从乃至各属小吏列入殉葬,以便让其死后也能继续之前的生活。
王畿之民说起来,也就是天子私产,依附周王室而生存,自然也就要无条件地服从周王室的各种命令。
每一次人殉之后,都会有大量的百姓逃离。
周王室当然也意识到其中严重后果,但由谁来中止,却需要极大的勇气。传统或许已经是周王室最后的遮羞布了,也只有坚守传统才能让他们感觉自己仍然是天下共主,而不是连一个普通诸侯国都不如的最弱角色。
初次从刻那里听闻之时,杨华只感气愤,之前他只从书上知道,并没有什么感觉。亲历其中,才切实感受到其落后愚昧与残酷。
他实在无法想像,眼前这个妇人需要有多么强大的内心,才能在丧夫之痛的打击下用自己柔弱之躯养活三个儿子,撑起这个家。“不就是忘了些事么,人也没摔坏,那就好,那就好。”显然已经从刻那里知道了杨华的伤情,母亲将其拉起,好言宽慰。
好一会儿,杨华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心中默念:“华,你放心,我绝对会照顾好母亲和弟弟,让他们不再受苦。”
在这一刻,杨华终于找到了一丝归属感,肩上似乎多了些什么东西,既让他感到其重量,又让内心变得踏实起来。
进屋落座后,两个弟弟叽叽喳喳的问东问西,夹杂着讲些村里的趣闻,母亲却一边纺着麻,偶尔向三人投以慈祥的目光。
约定好返城时间后,刻也不原多待,趁机回家与自己家人相聚了。
杨华正好享受一下久别的家庭温暖。确实是久别,看起来似乎只过了几天,可杨华却感觉自己孤独了几年一般。
嘴里闲聊着家常,他也趁此机会完善自己对村子的认识。上班没有工资,自己要改善生存条件,唯一的指望就是这里了。
这个时代的人生活范围其实极其狭小,若不是参与出征,很多人一生的也就仅在方圆几十里的地方活动,甚至主要的活动场所就是自己的村子。
别看那些游学的士子遍历诸国,似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非常洒脱。
这些人可不是普通民众,在这个时代,能够有资格学习知识的,基本都是贵族子弟。
当然,一般来说,要四处游学寻找出仕机会的,大多是贵族里的庶出或别支,只是还没有衰落到杨华这类小吏的地步,仍然能支撑起他们游学的开销。
杨华一边和两个弟弟说话,一边打量着自己的“家”。
屋子比王城中的祖屋显然要小不少,关上门后,由于没有窗户,就只有两个通气孔洞透些微光,整个屋内极是昏暗。
屋的正中有个火塘,不时爆出丝丝火星,散发着微弱的热量。
四周的陈设也极为简单,一张几案、一个木柜、一个供台。墙角还有一个架子,上面放着几策竹简,显示着这个家是有家学传承的贵族后裔。
东西都很旧,却并没有一丝杂乱,摆放整齐,擦试得干干净净,显然女主人是个勤劳之人。
偷偷打量着纺麻的母亲,恬静地脸上刻满了生活艰辛留下的痕迹,还不到四十的年纪就已经有了不少白发。
说起来,他的母亲也是贵族后裔,当然情况也和杨华家里差不多,虽然还有些家学,但已经彻底没落了。
打量片刻,母亲所用的纺织工具吸引了杨华的注意。
商周之时,人们已经告别了手经指挂的原始纺织方式,效率更高的斜织机已经出现。
在农业文明里的普通百姓,基本都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对外需求极低,所以织布便是很多家庭基本的技能。
如果不能自己织布,那就意味着要从微薄的土地收益中拿出一部分来和别人交换,这是一个相当沉重的负担。而且布帛是农业社会的主要流通物品之一,很多时候起着钱币的作用。
衣服可以穿得破旧一点,可吃的却是实打实的每天都要消耗,特别是以周地目前的情况,没几家能有余粮,布匹的货币特征就更为明显了。家中的女主人如果不会纺织,整个家庭便无以周转,所以只要条件允许,织机便成了每一家必备的配置。
只见母亲一边用足踩织机经线木棍,右手持打纬木刀在打紧纬线,左手不时投纬引线,动作娴熟无比。
这是一种比较原始的蹬式腰机,没有机架,卷布轴的一端系于腰间,双足蹬住另一端的经轴并张紧织物,用分经棍将经纱按奇偶数分成两层,用提综杆提起经纱形成梭口,以骨针引纬,打纬刀打纬。
虽然原始,但它已经采用了提综杆、分经棍和打纬刀,大大节省了人力,同时也保证了织出的布的质量。
其结构在杨华看来当然是再简单不过了,综合利用了上下开启织口、左右引纬、前后打紧三个方向的运动,即使和后世的织布机相比,虽然结构上有着巨大的差别,但究其原理已经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杨华以前也爱捣鼓点船模、航模什么的,机械原理略知一二。现在反正还没想到什么法子来改善生活,自然对家里重要的生产工具花起了心思。
默默地构筑好其运行原理的草图,杨华在心里加上了一条改进织布机的任务。
就像以前制定学习计划一样,在生活的逼迫下,杨华不得不将所有的事纳入自己的计划表中,进行分类安排,随时审视并思考解决方法,一旦时机成熟便可付诸实践。
城内城内两个家,家底已经盘点清楚了,自己能做的极是有限,任何可能都不容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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