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苌弘,杨华摸着自己咕咕作响的肚子,站在明堂的门口发起呆来。
这个时代,天子每日四餐,诸侯三餐,其他人只有两顿。而在自己那个时代,很多人的饮食规律已经打乱了,完全不再根据时间而是自身需要来进食。想吃什么,想吃多少,想吃多久,根本都不是问题。
不过现在,他不要说任挑任选,连吃饱都是一种奢望:不到二十斤的存粮自己要坚持到三个月后的冬天。
从清他们口中得知,七分野菜三分粟米,这就是他们这些“贵族子弟”的标准配置。这还是中等水平,若是那种家里父母病弱又人丁不旺的,连种配置也是种奢望。
怪不得天子剩饭也成了奢侈品,不是在王室当值且和膳夫关系良好的,连剩饭的味儿都闻不上。
一想到这里,他又发起愁来:这具身体的主人并不是孤身一人,居然还有家人的。由于自己伤得并不重,所以也没有通知家人来照料,不知道头痛失忆这一招,能不能骗得过至亲之人。
想到这里,他又不由一阵心痛,也自己原来的父母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还没来得及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亲生父母已然愧对,穿越而来的家人又不知道怎么面对。若不是这具身体的记忆被抹除,自己也不至于完全没底啊。
拖也拖不下去了。从苌弘口中得知,那种用来充作星星的水晶石,竟然是自己从家附近的山上找来的,也就是说,最迟明天,自己就得面对“家人”了。
“华!”正在考虑着如何过明天那一关时,一个声音打断了杨华的思绪,寻声望去,只见刻远远地站在一角,向自己挤眉弄眼。总算找到救星的杨华大喜过望,快步奔了过去。
刻一把拉住杨华的臂弯,低声道:“饿了吧,走,蹭吃的去。”
杨华心里一乐,这可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一边疾走一边问:“哪里蹭,有什么?”
“这几年我们不是经常都去吗?好吧,你连这事也摔忘了,迟了恐怕就派光了。”刻没好气地白了杨华一眼,拉着杨华加快了脚步,别看他人瘦得像要被风吹倒,力气倒是着实不小,杨华几乎是被他扯着在跑了。
拐过两座破落的小殿,一座规模略次于明堂的建筑出现在视线之中。
与其他建筑不同的是,它的匾额比较新,上面所书的“藏室”两个大字并不是古篆体,而是杨华较为熟悉的隶书。不仅字体,其风格也与其他地方的风格完全不同,行笔流畅飘逸,意境深远。
为了让自己的试卷更漂亮,增加点印象分,杨华还是花了点时间练习书法的,甚至还亲自刻过一个篆体的私章。繁体字不必说,篆体、金文之类的也略有涉及,所以宫内各处匾额上的字只要仔细辩认,还是难不住他。
石阶下,已经有七八人排队等侯。刻拽着杨华排到了队尾,立即向前面的几人打听今天有几个名额,吃的是什么。拉过刻低声问了一会儿,杨华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主管这个藏室的官吏最近几年在整理那些年月太久几近毁坏的典册,不过在王室人员严重不足的影响下,他的手底下也就十来个人,这还算是各部门人手比较多的了。
这个时候的书籍几乎都是竹简木牍,除去伐竹、制简、制绳、制墨、制笔、编册和杂役,抄写的人手严重不足。除了竹简木牍,也有少量的帛书。不过帛是奢侈品,除了书写重要的盟约,其他的大都是在王公诸侯准备陪葬品的时候才使用。
只靠藏室这点人手,根本没办法处理如此多的典册。
周天子自己也过得拮据,当然也不会为此增加人手拔付钱粮。负责看守藏室的官吏也没办法,只好自己掏腰包,以每日一餐招募王城中会写字的小吏们前来帮忙。
所谓一餐,其实一般也就是个杂粮窝头,顶不了饱,只能凑合解解饿。
即便如此,竞争也是相当激烈的。
这个时代识字率相当低,能写的比例更少。可偏偏王城小吏大多是王族的旁枝末裔,为了守住自己的贵族标志,家学是不能丢的,所以相比之下,识写这一技能反而普遍具备。
大家日子都过得苦,能不费什么力就挣到一个窝头,谁又不愿意呢?所以来藏室挣“外块”的人极多,可每日制成的空简数量不一,招募的人手也就不固定,分完为止,没排上的也就只有自认倒霉了。
两人说话间,又来了不少“蹭饭”的人,队伍一下子就排到了三十多人。
看到自己排在靠前,杨华心中大定,不由开始胡思乱想:自己遇上的第一个名人居然是春秋时期苌弘,那么周室这里还会藏着哪些名人呢?
对了,老子不就是周王室的“守藏室吏”么,那风格特异的匾额,是不是就是出自老子之手呢?
一想到过会可能会见到“太上老君”的真身,杨华不由有些期待:来个混乱的时代似乎也不是那么糟糕,如果能与那些奠定华夏文明基石的百家思想巨擘们共处一时,会有多么精彩?
思绪间,两个小吏出现在台阶上,一人提了个竹篮,一人抱了一堆木牌。抱木牌的一边挨个发牌,一边高声道:“今天只要十个人,之前有败笔的就别等了。”刻扯着杨华低声欢呼了一下,邀功道:“幸好我拉着你跑得快,不然就排不上了。”
杨华也暗呼幸运,他刚好排在第十位。不过现在蹭吃的已经是其次了,现在的他就像那些疯狂的追星族,等待着自己迷恋的明星出现一般。
他并不是道学迷,但毕竟是个华夏族人,多多少少都听说过老子的众多传闻。更何况这是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后,见到的第一个“子”,还是超级重量级的。
说起来,苌弘若不是一心想扶助周王室,凭他的才学,要成为一代名家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命运弄人,他一直得不到重用,只能以方术之名留在史书之中。
“给,拿好!”分牌的小吏将木牌塞到杨华手中,转头冲众人大声道:“先听室老训话,然后按牌子上的座位就坐,一切照旧,精细点,这段时间竹简着实废了不少。”
杨华接过后面小吏递来的粗面窝头,学着众人那样揣在怀里,便跟着队伍进了藏室。
藏室并不是像明堂那样三重殿结构,而是一个较大的四合院,院子中间的空地上,整齐的摆着二十来张几案,除了十余张摆放了书写的一应物品,其他的都空着的。
正对面的屋檐下,一位老者正伏案而书,两旁各跪坐着一名小吏。
众人越过几案,与几名藏室内的小吏一字排开,恭恭敬敬地向坐在檐下的那人长揖一礼,便静立等侯。
杨华自是有样学样,不过行过礼后,他却没有像大家那样低头看脚尖,而偷偷的瞄向那名老者。
刚一瞄过去,那老者似乎有所觉般,停下手中的笔,抬起了头,正好与杨华的眼神交汇。杨华心中一颤,急忙低头躲避,气血却是一阵翻滚。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神啊,深邃幽远,似乎能洞察一切。
仅仅是瞬间的对视,杨华便感觉有些吃不消了。
不知道是由于心虚还是什么缘故,在这名极有可能就是老子本人的老者面前,他有一种完全被看穿了的感觉,似乎自己那点小秘密仅在这一次眼神交汇中便显露无遗。
虽然眼睛老老实实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不过仍然感觉那种如有实质的眼神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室老悠然道:“天子有意以《礼》回赐吴侯,就你们吧,内容我已着人分派好了,二十日内完成,今日之后自己择时而来,直入即可。”声音不急不缓,似乎从远处传来,但却极为清晰。
杨华心中尚未平静下来,却听得周围一片低声哀叹,随即那名发牌子的小吏的话解开了他心中的疑惑:“室老的话大家听明白了吧,完成之后要交给宫正审核的,这可不是随便糊弄得了的。好了,找到自己的座位,就可以开始了。”
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牌子,上面写着“丁四”,杨华顿时有些发愁。刚才进来的时候他留心观察了一下,除了刀笔墨简,可没一张几案标注了号码。
幸好旁边的刻拉了他一把,看了看他的牌子后,低声道:“走吧,你坐我后面,这回惨了,回去只有让槽他们帮忙多找点野菜了,我俩可得不上半点空闲。”
稍微问了一下,杨华这才知道,平时他们来蹭饭,室老从不苛求,大家写多少算多少,所以每次也就写上十几片竹简左右,而且也不用太认真,完事后还能有足够的时间出城寻些野菜,添补口粮。
但这次要交给宫正审核,这件事就从蹭饭升级为“任事”。
宫正是掌管王宫中的戒令、纠察违反禁令的人。本来对于他们这些小吏来说,是遥不可及的高官,但周王室衰落之后,连官员俸禄都发不出来,要以免税土地来抵充,哪里还支撑得起庞大的官员体系。
是以除了维护王室运转的大量低俸小吏外,中高级的官员则能省就省了,整个官员结构也就变得极其怪异。简单的说,宫正一手捏着大多数小吏的生杀予夺之权。
这样一来,就不是简单的蹭饭了,因为最后要由宫正来审核,所以就变成了王室正式的任务下发,完成得好,不一定有奖赏,但要是完成得不好,那可是会受到处罚的。
对于只能勉强维持生计的小吏们来说,任何惩罚都是难以承受的。
宫正的审核对杨华来说似乎极为遥远,对老子的好奇已经完全将其压了下去。
学着众人一般跪坐之后,他并不急于开始,而是壮着胆子再度将目光投向石阶上。石阶上的老者这次毫无所觉,专注地在写着什么,动作缓慢,却没有丝毫的停滞。
见对方没有反应,杨华胆子就大了起来,正眼仔细地审视起来。
老者头发已经花白,束发为髻,没有一丝杂乱,对比自己出门时胡乱地挽成一团塞在布巾里的窘态,不由有些汗颜。一张典型的国字脸,面容却并不显老态,特别是那双让杨华心悸的眼睛,更是灵光闪动。穿的是一件已经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麻布深衣,显得干净整洁。
除了那双眼,这名老者看起来倒也寻常,但杨华却不敢轻视。眼神继续在其似乎带着韵律而动的手上停留了一会儿,便低头检视自己今天的任务了。不过他却不知道,在他的眼神离开之际,老者缓缓地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杨华,随即才继续之前的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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