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宦难江山

24 第二十四章

    左函从医院出来。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回头看了看上方的门诊,绕向左边。
    走了约一分钟,她看到了自己的车。走过去脱掉薄风衣,她把病历和提包一块放在后座,拿着钱包向右走。
    五月的这个沿海北城闷热潮湿,左函披着的发黏在锁骨,墨绿长裙垂着,随高跟鞋声摆荡。
    她停车的人行道旁有个便民报亭,六角的蓝色亭子,立在路中央,晨报早点,杂志香烟,宵夜也卖。
    人坐在里面,固守一座城。
    走远些,医院里的冷光灯就不再明亮了。
    七点的路灯昏黄,报亭里面亮着灯,台板支出来。初夏的缘故,供人出入的小门开着,一个男人坐在里面低着头。
    左函走过去,敲了敲放晚报的台板。
    “麻烦一包玉溪。”
    沙哑轻缓,像早起时慵懒的晨光。
    “八十。”
    男人看她一眼,站起身拿了烟给她。
    左函抽张一百搁在台板的晚报上,男人收走的时候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她扫了一眼。
    是本书。
    半刀a4纸粘起来的,字不大,翻到三分之二摊着,边上空白地方有点添改的字迹。
    男人把找钱和烟给她,又坐下拿起来看。她转身拆包,翻出卡尔威登,点燃今夜头一支烟。
    火星在夜里明灭,细细烟雾顺微风飘远,她夹着烟静静立着,望着面前的车流。
    左函站在报亭前把烟抽到一半才回过神来,一扭头往回走,正看到五步开外,车边站了个交警。
    他很年轻,低着头在那往罚单上抄牌号,摩托支在马路牙子上,相机搁在她车前盖。
    左函慢慢走过去,伸手盖住那张罚单。
    “我这就走。”
    小交警见多了这样的,抬头看她一眼,拨开她的手。
    “抄了拍完照,我也就走。”
    “先生,三分钟嘛。”她笑笑,一手携烟,斜斜倚着车前盖。“抄了单年底还要跑,人又多,公检也不耐烦。行个方便吧。”
    她又盖住那交警的罚单,只不过这次不是手,是钱。
    那小交警抬眼盯着她,皱起眉头,手里签字笔啪啪拍了两下罚单,还有上面的钱。
    “贿赂交警,按规定要罚双倍你知道不知道?”
    “我给的是双倍。”
    拇指一抿,四张老人头摊着,小扇子一样。
    小交警愣住了。
    “我停错车,罚金当然要照出的。”
    左函抬手把钱夹到塞罚单的铁夹子里,又轻轻抽出那张罚单,夹在手里,抬头看他。
    “两百块罚金,加上妨碍警务,我都一并认下,下次会记得了。”
    她抱着臂,夜色中冲他笑,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咬字很慢,清疏又慵懒。
    “人老了,不愿意动,行个方便吧。”
    这样的,小交警就没见过了。
    他瞪着眼看她一会,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夹子,停了几秒,清了清嗓子把钱和单一块收到后腰包,正正帽子拿起相机,提了口气,最后食指点了点她。
    “停这是违章的,记着啊。”
    左函点点头,放下胳膊,懒懒撑在身后。
    “下次,别再让我抓着知道不?”
    他跨在摩托上警告她,嘴角紧抿着,浅蓝色的警服上有几点汗印子。
    左函喷了口烟,仍缓慢点头。
    摩托载着交警远去,左函倚着车头抽完了手里的烟,又续上一根搁在嘴里,才缓缓站起身,撕碎手里的罚单,走向报亭。
    高跟鞋声停下,她迎上亭里那个男人的视线,叼着烟,薄薄嗓音在夜里沙哑。
    “先生,有垃圾桶吗。”
    男人看她片刻,点点头。
    他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转头去里面拿垃圾桶,供人出入的那侧门开着,门里面插着铁筐,放着杂志。
    左函站了几秒,踩着门框,也挤进了亭子里。
    亭子只能容纳三个人,靠窗前头放了张凳子大小的破木桌,旁边塞满了存的货和杂志,男人在里面本来就很逼仄,开着门还好点,现在左函一站进去,他只剩个转身的地儿了。
    他拿着小垃圾桶一转身,正看到左函站在他身后,倚着铝合金的门框斜斜站着,低头看他放在桌上的书,口中烟灰有些长。
    她皮肤很白,墨绿长裙在夜色中融进去,颈上一只丝巾裹着颈子,发披在身后,前倾身时,上升的烟熏到眼,令她微眯起来。
    看那本书时,她淡薄眉眼之间的懒就退去一些。
    男人顺着她视线看,桌上那沓a4纸被翻过来,第一页上,是几个三号印刷字。
    【《失落地》陈念】
    他皱皱眉伸手盖住,垃圾桶递给她。
    “扔吧。”
    左函抬头,把手里碎纸放进垃圾桶,又取下烟来,朝里弹了弹,冲他笑笑。
    “谢谢。”
    “扔完了就出去,这地儿小。”
    男人放下垃圾桶,再抬头,看到左函还是倚着门框站在那。她不出去,他也没法坐下。
    他朝前站一步,想靠距离把她赶出去,语气有点硬。
    “还有事没有?”
    “有。”
    她缓缓地开口,薄烟后的眼微弯着,嗓音微哑,摩挲过半明不暗的夜。
    她指尖点了点桌上的书。
    “这本怎么卖。”
    男人一顿,回答“这本不卖。”
    左函轻笑两声,烟雾四溢泄出,报亭在她进来后烟雾缭绕。
    “写过东西没关系的,你说个价钱。”
    她缓缓说着,眉眼间的懒又涌上来。她伸手要拉开钱包。男人开口,这次语气很不善。
    “你是不觉得什么事有钱都行?”
    左函顿住。
    她把手里抽到头的烟蒂放进垃圾桶,又倚回门框,头也靠了上去。
    铝合金在夏夜中,透人心脾的凉。
    她看着他开口“你刚才都看到了。”
    男人盯着她,没有说话。
    “时间是代价,钱也是代价,我用钱买了时间,这样不可以吗。”她说得有些慢,吐息间,冷香掺着烟味。
    “而且我只是跟你商量,希望你能卖我书。”
    “说了不卖了。”
    男人冲她挥挥手,一脸不愿争论的样子。
    左函笑笑,半点没有动气。
    “那你告诉我,哪里有卖,我去买。”
    男人迎着她视线,皱眉发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左函指指书。“这个书我见过一次,但是没能买下来。现在又看见了,我想买它。”
    男人冷笑一声,语气冷陈。
    “那不可能的。”
    “嗯?”
    “因为这本书是我自己写的。”
    左函一怔,头正过来,离开门框。
    她第一次认真打量面前的男人。
    他看上去同那个交警差不多年轻,半长的发梳着,面孔棱角分明,鼻梁很高,唇抿着,法令纹很明显。
    上身是件常见灰条纹短袖衬衣,领口有些汗湿,下面一条米色的宽松七分裤,裤面上很干净,再下面是双男士皮凉鞋。
    很标准的市井中年人打扮。
    二十五六的年纪,穿得像四五十。
    白炽灯昏黄,报亭里很静,周围时不时有飞驰过的车辆。左函就那么直直的看着他,笑也褪去了,脸上看不出情绪。
    男人也迎着她的目光,毫不示弱。
    一场静默由互相对视渐渐转化成为对峙,双方或软或硬,固守自己的坚持。
    “哎,小陈,来份晚报。”
    “……”
    窗口有下班的熟人敲了敲台板,递过来两块钱。
    “来了。”陈念终于转开视线,收钱给报。“吴大夫下班啦。”他看了眼上方的表。“今天早啊,八点刚过就出来了。”
    “今天病号少,交班快。后天新入院的来了,又得到半点才能下。”
    吴忠拿了报纸,一眼看到斜倚着门框的左函,她又点起根烟,侧脸隐在暗里,影影绰绰。
    吴忠冲他努努嘴。“小陈,这是你……?”
    “不认识的,马上走了。”
    他扬了扬首,语气生硬。吴忠不好多问,点点头客套了两句,走去坐车。
    亭前再次陷入沉寂。
    陈念整理了一下晚报,深吸口气转过身,看着左函,左函也自然迎上他视线。
    “小姐,我不认识你什么人,不过挺晚的了,你没事就赶紧走吧。”
    左函笑笑,脸上的倦懒又溢满。
    “陈……念……。”
    唇滑开又缓慢地闭合,舌尖抵着上颚,又换成顶住下齿,两个字慢慢被吐出来。
    她说。
    “陈念,你想不想出书。”
    见面不超过一个小时,连书里写的什么都不知道的人,问你想不想出书。
    陈念真火了。
    他咬紧牙关。
    “你什么意思?”
    左函还是那副样子,吐字清晰,说话缓缓地。
    “字面意思。”
    “你——”
    “「那个少年,他渡过了暗礁丛生的海,他把所有行路人甩在身后,站在了新世界的一角泥土上。
    面前,是无限可能的未来。」”
    陈念豁然抬头。
    左函溢出声轻笑,垂下眼帘,视线滑过桌上的书,烟幕后的双眼如钩。
    “第六章最后一段。我感觉自己背错了几个字。”
    “你怎么……。”陈念按住那沓厚纸。“你刚翻了?”
    左函摇头。“在旧书店见过你的自印书,去的不巧,看完了却没带钱,第二天去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她颈上墨绿丝巾在微风里飘起,又下落。“后来在网上见过,又看了几遍,只是再没找到过实体书。”
    陈念低下头,也看着手掌下的书,两人视线汇集在一处。
    静默几秒,左函的声线又传来,低低缓缓,微哑着,摩挲过夜风和陈念的耳。
    “自印书,很贵啊。”
    “……”
    陈念沉默了一会,转身拉开下面抽屉,把书放了进去。再抬头看左函时,他声音有些发闷。
    “谢了,——”
    “左函。”左函理解了他的停顿。“我叫左函。”
    “谢了,左小姐。”他停一停,深吸口气。“挺晚了,你早点回家吧。”
    左函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她笑笑,把手里烟蒂抛进垃圾桶,拿过签字笔在他面前的木板桌上写了一串号码。
    放下笔,左函转身走进皇皇夜色里,没有回头。
    “回见,陈念。”
    她说。
    陈念一直没有给左函打电话,他连这个念头都没提起过。
    但木板上的字没法擦去,他每次上完货开门,第一眼就能看到那串号码。
    它静静待在那,像是提醒他,煮茶叶蛋的时候,卖杂志的时候,排货的时候,改稿的时候。
    时间越长,那个女人的面孔在他脑海中就越模糊,最后只剩下了烟幕后那个缥缈的嗓音,还有一种印象。
    一种缓慢慵懒的印象,沉甸甸凉丝丝的。
    小市民的日子过得很快,一周没见着影就过去了。
    转天周末,早晨起来倒寒,下了场雨,地还是湿的。
    陈念下午提早收了报亭的活儿,去学校接妹妹到医院定期复诊,顺便给她拿药。
    这家市立医院很大,后面是住院处,前面分成中医西医两栋门诊楼,中间有个长廊做接驳口。院楼七扭八拐出口很多,第一次来的,能从门口一路迷到员工食堂。
    陈念的报亭就开在中医门诊楼前面,和院里面隔着个铁栅栏,平常来往多,认道儿。
    他提着小姑娘二十斤的书包,领着她出了接驳口,刚转过头,就在旁边一个小门,看见了站着抽烟的左函。
    她今天穿了身薄薄的黑裙子,外面一件黑色风衣,臂搭在医院锈了的铁栏杆上,松松散散的倚站着。颈上丝巾换成了红的,卷了两圈,一边长长的留出来,同发披在一侧,在夕阳下的烟幕里,给他露了个侧面。
    陈念第一反应就是转身,可刚转过去,他妹妹就仰头看他,一脸期待。
    “哥,咱不去了?”
    “......”
    陈念只好又转过来。
    一抬头,正迎上左函的视线。
    她淡淡的笑着,看着他不出声。
    “你好,左小姐。”
    他硬着头皮打招呼,拉着陈昭上前两步。“怎么在这碰上你。”
    左函说“刚复诊完。”
    陈念点点头,顿了顿,没忍住又问。“怎么在这站着?”
    左函轻笑一声,夹着烟的指冲楼内走廊上的禁烟标志指了指,又扬扬手里的烟。
    “......”
    陈念默然。
    “你呢。”她懒懒偏过头,视线下落,看着陈念身旁的小姑娘。
    她扎着光洁的大马尾,脸上有几颗青春痘,一身校服洗得很干净,被陈念拉着胳膊,看向她的目光带着少年人天然的警惕和打量。
    “带小昭来复诊,开点药。”陈念拽了拽她。“叫人。”
    “阿姨好。”
    陈昭低头,闷着声叫了一句,引来左函一串低笑。
    微哑的笑声溢出,陈念像被震了一下。陈昭感受到他身上紧了紧。她顺着抬头,正看到左函将烟换到另一只手上,向她伸出右手。
    “你好,我叫左函。”
    十六岁的少年人极少受到这样的尊重,陈昭愣在那里,顿了顿,在背后擦净了手心的汗才伸出去,小心的和她握了握。
    她学着她的口吻说“你好,我叫陈昭。”
    左函松开手,冲她笑笑,视线又流转上去。
    “不是带你妹复诊?”
    陈念哦了一声,清清嗓子,拉起她。
    “那我们先走了。”
    左函点点头,又转过身去,倚着外面的铁杆。
    陈昭路过她身边的时候,微垂着头,偷了个眼。
    医院里人来人往,接驳口不时有人交谈着,从左函背后走过去。有的错身过她,从一旁铁楼梯下去。
    续上第二支烟时,她看了眼手表——
    6点55分。
    左函单手撑头,看着远方夕阳缓慢收晖,下方小花园亮起灯。
    烟在风里散开。
    背后两个孩子跑过,小女孩大叫着,地面被震得噔噔响。孩子过去了,她身边静静多出个人。
    左函看她一眼,声音在夜里轻轻缓缓,问“你怎么出来了。”
    “都是我哥在那问,没我什么事。”
    陈昭低头看着下面中心花园,双手把在胸前的铁杆上,时不时偷眼看看左函。
    左函笑笑,转过来背靠着栏杆,迎上她视线。
    “怎么了。”
    “......”
    陈昭看了她一阵,忽然开口。
    “左...阿姨,你多大了?”
    “你可以叫我左函。”她轻轻喷出口烟,在一片云雾缭绕后对她指指自己,样子懒散。“我今年,八十五。”
    “八十五?”陈昭下意识提高声线,接着皱起眉,转回去不再看她,快速得说“这个年纪的人早就都入土了!”
    左函听出她语气中的反抗,轻笑几声,低声说“说的有道理。”
    她看了自己的手背一会,缓缓开口。
    “我二十五,你呢。”
    “......”
    陈昭忍了几秒,还是转向她,小声说“……十六。”说完,又急添上一句。
    “还有三个月十七。”
    左函点点头。
    “十六十七,都一样的。”她顿一顿。“都很成熟了。”
    陈昭豁然抬头,眸子很亮。
    左函扭脸看她,陈昭比她低半个头,她视线落在斜下方。
    左函说“你来这,看什么。”
    陈昭撇撇嘴,运动鞋划拉着地上的小石子。“哮喘,小时候得的,并发支气管炎。”
    “嗯。”
    左函动了动,背过她,把抽到一半的烟扔到地上踩灭了。
    陈昭看她动作,歪了歪头说“烟不要紧的,我哥也抽。”
    左函倚回栏杆,懒懒应了一声,没有动作。
    两人之间就这么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左函先开口,咬字清楚,话语缓缓地,很稳。
    她说“你不进去么。”
    陈昭摇摇头,顿了一下,试探着开口。“左……左函。”
    左函看她。
    陈昭有了点底气,说“左函,你怎么认识的我哥?”
    “……”她沉默片刻,说“我看过他的书。”
    陈昭笑起来,脸上是稚气的一荣俱荣。
    她刚要说话,左函就伸手摸摸她的脸,轻声问。
    “你哥喜欢写书,那你喜欢什么,嗯?”
    那个上扬的嗯字沙沙哑哑,静悄悄飘出来,和她的手一起,摩挲过陈昭的耳膜。她像被狐狸精拿了魂儿一样,脑子晕了晕,低下头,脸红了。
    陈昭捏了一会肥大的校服边,慢吞吞的说“你……你不跟我聊学习?”
    左函乐着问她“你喜欢聊学习?”
    “不喜欢!”她立刻回答。“一见面就是那两句,小昭你怎么样啊,小昭成绩怎么样啊,小昭上哪个高中啊……是你们喜欢聊。”
    “嗯。他们很喜欢。”
    左函纠正。
    陈昭察觉到,偷笑了一下,又严正的点了点头。“就是,问东问西的。”
    她看了一阵左函在微风里翻滚的裙边,低声说“左函,你们……他们为什么那么喜欢聊学习,打听别人家里的事?”
    “……”
    左函倚着栏杆,沉默了一会,缓慢地说“因为他们长大了,忘了自己也小过。”
    陈昭默然。
    两人之间又沉默下来。
    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边响起虫鸣。
    左函倚着栏杆,仰头望着星空,懒懒开口“你还没回答我。”
    “嗯?”
    陈昭抬头。
    左函看她,说“你喜欢什么?”
    陈昭双眼亮起来,声音很欢快。
    “动漫!”
    左函一副意料中的样子,说“也喜欢画画?”
    “嗯!”陈昭用力点头,马尾在脑后晃。“我已经在自己学了。”
    左函说“是吗,真不错。”
    陈昭停了停,微微扬起下巴,说“我在育才上高中,课外挑的美辅。”
    左函嗯了一声,语调慵懒,没什么变化,说“我听说那是这儿最好的高中。”
    陈昭说“是啊,跳板高。我以后要考中国最好的美院。”
    左函顿了顿,忽然问“陈昭,你吃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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