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婉在夕照客栈二楼的闺房开了窗,探出身子,俯瞰馄饨摊旁搂抱着的痴男怨女。
似是触动心扉,她嘴角勾起缅怀的笑,目光温柔。
“我可以进来吗?”阿萍在闺房外问道。
“进来吧。”
阿萍推开门棂刻着鸳鸯戏水的房门。
地面是平铺的红长板,该是时间久了,掉色掉的略微发暗。
鸡翅木的梳妆台,铜镜前规整放着梳篦跟胭脂盒,胭脂盒是铜镀金四方委角粉盒,盒子四周装饰透雕花卉,盖面则是五福捧寿纹,梳篦是黄花梨的,色泽灿烂。
梳妆台右边是一张紫檀贵妃榻。
左边则是一张八宝架子床,双层纱幔,外层绸绫,内层薄纱。
一面黄花梨的竖顶柜,柜旁是洗漱的面盆架,脸盆是铜的,巾架上挂着软x的绸巾,横板上搁有雪白的胰子。
挂在墙上的画多是仙子图,蝉衫麟带、雾鬓云鬟。
六副仙子图皆是一个人,相貌与谢婉有七八分相似。
每副画下皆有香几,香几上摆了花插瓷瓶,都是昂贵的霁蓝柳叶瓶。
闺房角落那面三扇屏风上是一副画工精致的万花春睡图。
“你这些家当比夕照客栈都贵。”他点评道。
谢婉转过身轻笑:“赚钱不就是花的嘛,大把的钱财不花出去和死物有何区别?”
她只手托着香炉,指着柳叶瓶插着的萱草、鸢尾叶、蔷薇枝、南天竹、蝴蝶兰等等:“都是小蛤蟆前些日子上山采漆后送给我的。”
“他是位有心的少年。”
“哈,有个屁心,我看呐,小蛤蟆翅膀硬了。”
“他惹到你了?”阿萍问道。
谢婉冷笑道:“游居镇倾覆在即,小蛤蟆竟然有事瞒着我,好啊好,原想提前送他离开这漩涡,既然如此,休怪老娘袖手旁观了。”
阿萍皱着眉头:“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将赵蟾清早回来游居镇,对她假意周旋的事讲了一遍,甚至谢婉还揣度赵蟾定是加入了斩妖司觉得自己成了人上人,无所谓往日的恩情。
“以前见他可怜,请他到客栈当帮工,钱虽不多,倒也能应付的了一日三餐。哈,不曾料到,小蛤蟆当了斩妖人后,转眼就对我藏藏掖掖起来,甚至还敢岔开话,不说他昨夜去了哪里!”
谢婉将青烟袅袅的瑞兽香炉砰的一声扔至梳妆台,犹不解气:“怪我心善怜悯,错看了人,小蛤蟆爹娘病死后,对人对事谨小慎微,又手脚麻利,我这才愿意要他来客栈当帮工,我可不光给工钱,隔三差五还免费让他留下吃饭呢。”
顿了顿。
她冷哼道:“阿萍,你评评理,这种表里不一、居心不净的人,是不是该叫他去死?”
阿萍也是无言可答。赵蟾不过没有真实告知她一些私事,她便喊打喊杀。不怨宗门当年封了她的修为驱赶出山,令她自生自灭。
若让其他人置评,玄微宗下手轻了,像谢婉这般心性狠戾、有己无人,应该直接废了她的所有修为而非封印禁锢。
“你说话啊!怎么?师兄很同情小蛤蟆?”谢婉讥诮道。
阿萍笑了笑。
“笑?!有什么可笑的,师兄是在笑话我被小蛤蟆这条忘恩负义的蛇咬了一口不成!”谢婉着实怒了。
阿萍摇头道:“我确实是在笑话师妹。”
“你!”谢婉抬手指着他,“好好好,待我修为解封了,师兄自己完成宗门交予你的任务吧!”
“师妹不如先听听我的话。”阿萍自信满满。
亲眼见识到赵蟾的战绩,这般一位修练天资万中无一的天才,他势必要带回玄微宗的。
谢婉冷笑道:“师兄尽可言语就是了,莫非我还能阻你不成?”
半点不恼谢婉甩给他的脸色,阿萍把昨夜随赵蟾去了二妞山后的耳闻目睹详细说了一遍。
听后。
谢婉摇头道:“师兄莫要哄我,我观察小蛤蟆多年,他确实天资惊艳,但要做出此等壮举,至少上品锻体境不可。”
“你口中的小蛤蟆,如今已是中品锻体境。”
“哈,师兄又在说玩笑话。”
“师妹不信我的眼光,我可以理解,总不能不信我的修为吧?”阿萍笑道,“我还是能够看清赵蟾究竟是不是锻体境的。”
谢婉这才吃惊的杏眼圆睁,她反复询问:“师兄可敢指天发誓?”
“不需发誓,今天是八月十一,你说八月十二封印便解开了,到时你自己去瞧。”阿萍道。
谢婉信了:“小蛤蟆……赵蟾他有了机缘?是那对姐妹送他的机缘?”
阿萍沉吟道:“不像。她们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那就是赵蟾自己悟出的,他是爬山涉水采漆的采漆工,多年锻炼下来,一朝顿悟,成了中品锻体境。”
“或许吧。”阿萍试探道,“我把赵蟾送回玄微宗,其中的功劳我们两人互相分润可好?”
谢婉刹那间趾高气昂:“你得讲道理呀,赵蟾是我发现的,我原就打算送他去玄微宗,为什么突然多了师兄的功劳?师兄不是说周胜的孙子是有福之人嘛,躺着便有数不清的福缘找上门。”
他尴尬道:“说这些话就没意思了。”
“实话与你说吧,我早知赵蟾资质极佳,若我送他拜师玄微宗,宗主看在赵蟾的份上,兴许会重新允我成为知味峰的候选弟子。
唉,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我之前在宗门得罪了许多人,他们见我不再有以前的地位,必会千方百计害死我的。
师兄何必跟我抢这种功劳,你已经是赏竹峰候选弟子,多这份功劳不多、少也不少。”
“师妹啊……”
谢婉绕过地板上的血迹,抓住阿萍的手,暧昧道:“师兄,我们亦算青梅竹马,你若是助我一臂之力,我……我随你处置。”
刚才还对赵蟾喊打喊杀,大骂他表里不一、居心不正,是忘恩负义的蛇。
眨眼间态度大变,连小蛤蟆三个字都不说了,改称呼人家的名字了。
阿萍暗笑,师妹啊,你说赵蟾表里不一,你又何尝不是两面三刀、口蜜腹剑呢。
“不必了,你还不清楚宗门派我到此的任务,我现在告诉你。”
“好,师兄请说。”
“玄微宗一甲子前丢失了件下品灵器,是一面仿造的照妖镜。传言,这面照妖镜最终落于潘喜手里,我到此就是为了收回遗失的照妖镜的。”
谢婉应答道:“我一定帮师兄找到照妖镜。”
“不。”
“嗯?师兄还有别的事?”谢婉疑问。
阿萍笑道:“师妹回山后,替我向知味峰峰主美言几句,不如把照妖镜给我了吧。”
“哈,师兄此前一口一个为民请命,到头来,居然是既要收回遗失灵器的功劳,又要这件灵器。哼,游居镇百姓,无非是师兄的工具罢了。”
“唉,师妹不信就算了,若有办法,我真的想拯救他们。”
“师兄偏偏其他人就好,不必骗我。”
阿萍忽然问道:“师妹得到山鬼后,要作何处置?”
谢婉叹气:“自然是上交给宗门,只有赵蟾这一份功劳不够的……”
“你想救……救那个人!”
“以后再说。难道师兄不好奇他为何死在我房间吗?”谢婉神秘兮兮笑问。
“他是那队商旅的人。”
“正是,唤作吴贺,他想凭一件秘事爬上我的床,可惜,老娘的压衣刀最喜花心之人的心头血,所以拿他喂刀了。”谢婉似在说寻常事。
“是何秘事?”
“吴贺坦言他们商队来游居镇前,望见恶人山的半山腰大放光芒。”
“大放光芒?许是潘喜坐化的洞府!当真在恶人山啊!”阿萍惊喜道。
“师兄,不如你现在去一趟恶人山找一找?顺便再寻一寻那头山鬼。”
阿萍颔首:“好。”
稍顿。
他又道:“我在山路中看见了那伙被虎妖吃尽的商旅遗留的货车,吴贺又死在你这儿,大概是气不过赵蟾在客栈打了他们,便花钱雇了位外乡人当杀手。”
“无聊。”谢婉讪笑。
……
孙合站在弄岁巷前,遥望围观百姓。
蓬头垢面的老者躲避阳光:“只羡鸳鸯不羡仙。”
“霉差不多长够了。”孙合负手而立。
他的气质大变,左脸上硕大的黑痣都仿佛不丑了,若赵蟾看到他这副模样,定然怀疑是不是已经被山鬼炼作了伥鬼。
“呦,小小伥鬼敢打老夫的主意?”老者讥道。
孙合扭头注视躲在屋檐阴影下的霉鬼:“你怎知我是不是伥鬼?”
“你……”
“道号潇水。”
“原来是咱们西唐国钦天监的潇水真人,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潇水真人为何不敢踏进游居镇呐?”
“你不配知道。”
霉鬼笑道:“你我两家如今是邻居,自该多多走动才是。”
潇水真人问道:“你终究是一头鬼物,即使鬼体如人,总归是有种种弊端。”
“真人可有解法?”霉鬼收了笑,拱手作揖。
潇水真人道:“当然是有的。”
“请真人不吝赐教,如果有用,在下定为真人牵马执蹬。”
他仰头望着天际,今天仍然是个大晴天:“和赵蟾一块成翡山的巡山鬼使吧。”
这头霉鬼思虑片刻,恍然大悟,慌忙跪下向潇水真人不断磕头:“若能成巡山鬼使,我……我……多谢真人成全、多谢真人成全。”
“呵,起来,不需你跪,在此之前交给你件小事。”
“真人请说。”
“弄岁巷不要动,你挑个巷子将那里的百姓屠了。”
霉鬼吃惊道:“真人可知游居镇……”
“我当然知晓来了许多外乡人,正是因为他们不干事,我才要帮他们一把,让这群到游居镇浑水摸鱼的废物们行动起来。”
“回真人,我选小花巷,最快后天深夜,我的霉就长成了,也就是八月十三那天。”
……
众目睽睽之下搂搂抱抱的两人终于分开了。
张翠翠双眼不知是擦红了还是哭红了,漫溢着泪水,不舍地牵着杨昀的手:“杨郎、杨郎说的可是真的?”
杨昀亦是掉了泪,哽咽道:“我曾在话本上看到过一句话,‘人世间有百媚千红,唯独你是我情之所钟’。”
“带我回家。”她放下了悬在嗓子的心,呢喃道。
“嗯?”杨昀不曾听清。
张翠翠骤然带着哭腔大声喊道:“带我回家!回我们的家!”
他重重点头,畅快笑道:“好!”
两人不管馄饨摊,穿过人群,踏着彩烟街的石板大步走向遮草巷。
他们是不理会馄饨摊了,赵蟾留下来将之默默收拾妥当,想了想,连拿带推的送至遮草巷杨大哥家门前。
门大开着,两侧的角落发了霉。
“杨大哥?杨嫂嫂?”进门前,赵蟾先高喊。
未几,杨昀由屋内走出,不见张翠翠:“贤弟。”
“我把嫂嫂的馄饨摊送来了。”
“有劳贤弟了,搁在院内便好。”杨昀谢道。
他未曾作揖,反倒是赵蟾揖手道:“没别的事我去斩妖司了。”
“贤弟慢走,记得今夜来为兄家里喝喜酒吃喜菜。”
“恭喜杨大哥,贺喜杨大哥!恭喜翠翠姐,贺喜翠翠姐!”赵蟾衷心祝福,“祝杨大哥与翠翠姐百年偕老、早生贵子!”
“哈哈……贤弟慢走。”
待赵蟾走后,杨昀关紧大门,落下门闩,回了屋内。
张翠翠衣衫不整,羞涩坐在床畔。
她盯着如意郎君,呢喃道:“杨郎、杨郎……”
他坐在旁边,把张翠翠搂在怀中,轻声道:“和做梦一样。”
“杨郎,假如我不是人是头妖魔,你还会情钟于我吗?”
杨昀笑问:“是头怎样的妖魔?”
“狐妖!嗯,是游居镇方圆百里修练有所小成的狐妖!”张翠翠忧心忡忡说道。
良久未听杨昀回答,她刹那间埋怨自己多嘴,像是说错话的孩子般从他怀里缓缓抬头,只见杨昀正低头深情看着她。
才听到他一字字说道。
“如若是狐妖,你的寿元该是比我长。”
“嗯,或许对吧?我不知。”她重又埋回了脑袋,极其恐慌杨昀会说一些绝情的言语。
不出她意料,杨昀喟然长叹。
张翠翠顿时又泫然泪下。
“我只担心我不能久久长长陪着你。”
“杨郎?”
他仿佛是在发誓:“我只知道你真心真意对我好,人也好、妖魔也罢,我杨昀但凡有良心,便不能辜负了你。”
张翠翠突然十分用力地抱住他的脖颈,哭喊道:“杨郎、杨郎……我宁愿替你去死。”
……
赵蟾到了斩妖司。
王焕满眼血丝:“邵华他们怕是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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