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不清楚沉砚是谁。猛地听到陌生的名字,他有些无措。
回头望向站在珠帘旁边的陶眠,求助。
陶眠轻摇着头,让元日不要慌张,等荣筝说下去。
荣筝似有些恍惚了。对着元日的那张脸,想到的却只有师弟。
“沉砚师弟,好久不见。你还在洗那块大石头么?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洗石头的?我记得小时候的你,性子闷了点,但也不会日复一日地做这么无聊的事。
好像是执教师傅死了之后吧……她死后,你就更不愿意开口说话了。
我那时候怕你把自己闷死,总带着你,这处转转,那里玩玩。
你其实很不喜欢玩,但还是被我拖着,四处瞎逛。
后来我才想明白,那是你怕我伤心,在陪着我呢……”
荣筝盯着头顶的床帏,念及故人,清泪从眼角滑落。
元日抬手,为她抹掉眼泪,听她呓语似地喃喃。
“好想回到过去啊……”
元日擦泪的手一顿。
荣筝说了好长一段话,消耗了她不少精力,又掉了几滴眼泪。
这会儿乏了,又重新睡过去。
趁这功夫,元日悄悄退出房间。
仙人坐在窗边,面前是一桌一烛,窗外寒凉霜雪。
元日想了想,坐在他对面。
“睡了么?”他问。
“嗯……”
元日心情沉重。
“别想太多。小花只是近来天寒难挨,睡得多些,有时分不清现实梦境,把你误认作故人了。”
“那位……被她称作沉砚的故人是?”
“沉砚么,是她师弟。”
“师弟?那……”
“不是我的徒弟。在我之前,荣筝的剑法是由另外的师傅传授的。”
“原来如此。”
陶眠的思绪也被拉回石头山,那个矮小、跛脚但精瘦坚忍的青年,一位苦行的修者。
“那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无欲无求却还能执着于做好一件事的人。”
“那、那他……”
“他已经完成他的修行,到彼岸去了。”
“啊……是我冒犯。”
陶眠摇了下头。
“不知者不怪。何况,你只是关心小花罢了。”
荣筝近来总会认错人,恐怕是体内的余毒压制不住,开始冒头,让她时常高烧,脑子昏昏沉沉的。
但不管把谁认错,她都始终记得陶眠。
“说起来,元日,你的口齿要比小时候伶俐多了。”
“这还要多亏了陶师父的耐心和不嫌弃。”
元日口吃这毛病,是突然在某一天就好了。
他和同窗交流时,一次结巴的情况都没出现,最先感到震惊的反而是同窗。
“元日,你说话好了!”
那少年比本尊还激动,甚至原地蹦跳起来。
元日恍恍惚惚的,被提醒了三四遍,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真的改变了。
但他又担心这只是暂时的,心惊胆战地度过三天。
三天后,他的毛病依旧没发作。
元日这才相信自己是真的好了。
现在他面对陶眠,眼里满是感激。
“我其实埋怨过自己的这个毛病,它让我承受了许多嘲笑和冷眼。
但我转念一想,这未必是坏事。至少现在,我不在意别人如何评价我。他们的讥笑和嘲讽,再也入不了我的耳朵。”
元日一如既往的好心态,而且成长飞快。
他每一次心智的成熟,都能给陶眠带来惊喜。
“元日,这是你拯救了你自己。
陶师父有再大的本事,也只是外人。而你做到了向内求。风霜刀剑,不论外面如何动荡,你心中永远是一汪镜湖。可鉴人,可明己。不论走到何方,你都能行得正,走得直。”
元日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
“但我现在还没迈进读书人的门槛呢。”
“担心什么?只是时间的问题。”
“陶师父……”元日突然忸怩,说话吞吞吐吐,“童试那天你会到场么?也不是非要……若是不方便,就算了。”
陶眠隔空弹了下少年的额头。
“跟我客气什么?你从山外学来的那些规矩,在山里少用。我们桃花山,可没那么多客套讲究。”
“我错了陶师父……”
元日双手捂住额头,怕陶眠不解气再弹他一记。
陶眠自己把话放出去,结果开考前一天,他就开始寝食难安。
元日背着文房四宝和食物,等待着进场,陶眠把他单独拉到一边。
“元日……”陶眠忧心忡忡,“你温习得如何?有没有把握?”
“尚可。陶师父,不必为我担心。”
“怎么不担心?”
“陶师父,”元日压低声音,“您都是仙人了,还在意人间这些科考?”
“小孩,你懂什么,”陶眠言之凿凿,“考试比成仙都难,你现在就是年轻不怕事。”
“您说得是……但也不用过于忧虑。”
陶眠在原地踱步,来回几次,又站到元日面前,两手捏住他的胳膊,一脸的郑重其事。
“元日,你想当皇帝么?”
“?”
元日作势要去捂陶眠的嘴,这话可不是随便乱说的。
陶眠唔唔两声,把他的手拿下来。
“真的。让你当皇帝比让你通过考试更有把握,你信我。我之前有经验。”
“我信了,信了,”元日只希望他快闭上嘴歇歇,“陶师父,没事的。我看那边快到我了,我先去瞧瞧。”
“哎——”
元日一溜烟地跑去龙门那边等待搜身,陶眠想把他抓回来再叮嘱两句都没机会。
这时身后有人笑了,笑着笑着,还咳嗽两声。
“蔡伯,您还笑。”
陶眠不必回头,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果然,是拄着拐杖的蔡伯。
老人的身子骨硬朗,几年都没有大变化,除了腰背驼得厉害些。
他慢悠悠地要往陶眠的方向走,陶眠怕他摔了,赶紧加快脚步,直接来到他身边。
蔡伯不再向前咕俑,两只手交叠搭在拐杖头,望着龙门外的长队。
“此情此景,甚是怀念啊。想当年,我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站在门外。
我就感觉那门真高啊,门槛也难跨。只是童试呢,我就要放弃了。退堂鼓敲得响。”
“然后呢?”
“然后……我被后面那毛躁的小子推了,不小心跨过去。跨进之后,他们就要搜身。”
“……原来您还真是一脚误入宦海,颠沛跌宕一生啊。”
蔡伯只顾着呵呵笑,慈眉善目。
他和蔼的目光落在了元日身上。
“你收养来的这个孩子,绝非池中之物。”
“是不是池中物,是哪个池子的,除了靠他自己,也得有‘仙人’指路。”
陶眠淡淡地说着。
蔡伯的笑声更畅快了,这回还多了点调侃意味。
“小陶啊,你看似远离世俗,实则这世间的规矩道理,你看得一清二楚。”
陶眠微笑。
“好话要留给能够明悟的人。”
蔡伯摇首失笑,受了这句夸。
“你放心吧,元日这孩子有出息。老夫爱才,把他扶上马,再送一程。”
“那我就先谢过蔡伯了。”
“只是,我老了,时日无多。今后大部分的路,还要靠这孩子自己走。”
蔡伯幽幽地说着,叹气。
“宦海有舟亦难渡啊,风急浪大。”
“由他向前闯吧,”陶眠看得很开,“大不了急流勇退。他总有能回去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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