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天命不足畏
从西北归来后,曹玮一直在家养病,门都没出过。
卧室里有浓郁的药味,嗅着颇为刺鼻。医者走出来,对曹玮的家人说道:“曹公之病颇为棘手,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休养为要。”
“多谢。”长子曹僖令人送医者出去,自己进了卧室。
室内装饰简单,床也是如此,颇有些武人风范。
曹玮靠在床头坐着,目光炯炯,脸颊廋了许多,以至于颧骨高耸。
“爹爹觉着如何?”曹僖见他精神还好,不禁欢喜。
“还好。”曹玮问道:“先前听到外面喧闹是为何?”
“西北那边定远侯遣使送来捷报,说是荡平了镇远城周边势力。”曹僖笑道:“二郎便跟着定远侯,家人闻讯都为他欢喜。”
“当初李献选了那块地方落脚,朝中多少人在嘲笑他。一群蠢货!”曹玮说道:“若是选个人烟稀少之地安身,难道就在那里耕种?”
“可那块地方确实凶险。”曹僖说道:“他们说有万余人马,还有一个高马城在虎视眈眈。”
“换了为父,定然也会选那个地方。”曹玮笑道:“那地方势力纷杂,纷杂便人心不齐,人心不齐便能利用,分而击之。击败他们不但声威大震,且还能获得人口和各等物资……”
“人口才是最要紧的。”曹玮叹道:“朝中竟无人能看出这一点。吕夷简被人吹捧为儒将,曹利用自诩用兵了得,可却被李献玩弄于股掌之中。”
曹僖一怔,“爹爹是说……”
“要想打根基,最要紧的是什么?”
“钱粮。”
“钱粮从何处来?”
“朝中调拨……不对。”曹僖愣住了。
“儒家恨他入骨,必然会百般阻挠,李献若是期冀着朝中挑拨钱粮,必然被活活饿死!”
曹僖明白了,“他这是破釜沉舟。”
“对于吕夷简那等人而言,去那混乱之地便是自寻死路,破釜沉舟。可对于李献而言,那是鱼回大海!”
“那此后他在那里就不回来了吗?二郎怎么办?”
“他回不回来不是看他,而是看朝中。”曹玮意味深长的道:“当初儒家冲着他喊打喊杀,若以后他在西北真成了气候,儒家那些伪君子必然会惶然不安……那可就热闹了。”
“至于二郎。”曹玮就着曹僖的手喝了一口温水,喘息了几下,看着有些疲惫,“以后这个家是你来接掌,二郎是此子,留在汴京只会成为纨绔。要想有出息,唯有走出汴京,走出大宋。”
曹玮说道:“老夫总有一种感觉,那位巨子……怕是所谋甚大。”
……
三司。
呯的一声,茶杯落在地上粉碎。
官吏们抬头,见彭瑜面色涨红,拍着案几骂道:“狗贼,好好的征收赋税之策,却被那些胥吏蓄意破坏,引得百姓喝骂我三司横征暴敛。狗贼!”
门外出现了范仲淹,他轻声道:“都出去吧!”
官吏们行礼告退。
范仲淹进来坐下。
彭瑜扬着手中的文书说道:“这是范巡官上次拟定的征税之策,把地方量具尽数统一,由三司统一发放。”
原先百姓抱怨收粮时地方用的量具不准,明明一斗粮,却装不满官方的斗。
范仲淹有感于此,便建言统一天下量具,尽皆从三司下发。
朝中对此无异议,于是三司弄了一批量具发到京畿一带。
“他们难道敢更换量具?”范仲淹问道。
“他们没换,不过却多了手段,有人打通了量具下端,给拉长了些,更多地方收粮时要求把斗装满……”
彭瑜做了个尖尖的动作,“把斗要装的尖尖的才肯罢休,百姓闹腾,他们说这是朝中的规矩,不肯的,一律拿下。”
“还有呢?”范仲淹问道。
“还有地方把好粮当做是劣粮,要求多交……范巡官,已经有百姓在聚众闹事了。地方禀告,再这般下去,谋反就在眼前。”
彭瑜叹息,“做点事,怎么就那么难呢!”
“地方官没出手?”范仲淹问道。
“地方官大多视而不见,三司能获取这些消息,便是有几个地方官看不过眼,出手整治了那些胥吏。可他们却担心自己会被报复。”
“地方豪族!”范仲淹想到了李献说的话:这个天下,是士大夫的天下。你要剥他们的皮,他们便要吃你的肉。
“是。”彭瑜难掩疲态,叹道:“地方豪族联手,便能架空地方官。”
“这个老夫知晓。”范仲淹在地方为官时,知晓胥吏们倚仗的从不是上官,而是地方豪族。
流水的官员,铁打的胥吏。官员们可以拔腿就走,胥吏们却要在本地讨生活,哪里敢得罪地方豪族?
所谓地方豪族和地方官吏勾结,说的是胥吏们。而官员若是不肯同流合污,便会被他们联手架空,甚至给伱找点麻烦,让你焦头烂额,自请离去。
所以李献才说,这不是赵宋的天下,而是士大夫们的天下。
“希文。”彭瑜轻声道:“老夫心力交瘁了。”
“歇着吧!”范仲淹说道。
“可老夫没法歇息。”彭瑜说道:“当初老夫在三司无所事事,觉着生不如死。是定远侯给了老夫一条路。老夫也不想做什么大事,只是想着……
当初定远侯曾说过,这个大宋,总要有人站出来为它续命。老夫老了,死了便死了,临死前,哪怕为大宋续命一日,老夫也就心满意足了。”
彭瑜看着范仲淹,“希文你还年轻,蛰伏吧!静待天时。”
范仲淹走出值房,看着那排值房外冷冷清清的,不复当初排队办事的盛况。
不知从何时起,上面就渐渐把审核权给拿去了一些,今日拿一些,明日拿一些,而那些官吏的激情消散后,在重压之下,选择了睁只眼闭只眼。
于是本该被卡住的钱粮,过!
不该给的钱粮,给!
范仲淹走过一间值房,听到里面有小吏说话。
“那笔钱粮不该给。”
“什么叫做不该给?那是你家的?那是朝中的。不给得罪人,给了得个人情。为何不给?”
范仲淹默然走过。
士林如今说他是叛徒,三司内部不少人视他为麻烦制造者。
原来国安当初便是这般内外交困吗?
范仲淹终于体会到了一把李献当初的待遇。
下衙了,范仲淹独自走在御街上,看着笔直的御街上行人如织,两侧店铺生意火爆,伙计的吆喝声震耳欲聋
他去买了一碗二陈汤,卖二陈汤的妇人看着颇为欢喜,范仲淹问道:“娘子觉着这等好日子会延续多久?”
“圣天子在位,自然是万万年。”妇人一张嘴能说会道。
“若是不久呢?”范仲淹不知自己为何问出这个问题。
汴京人胆子大,急了敢和宰辅争执。妇人看了他的官服一眼,说道:“天塌下来自有个子高的人顶着。”
原来这便是百姓的想法吗?
能活下来就不争不闹。
妇人看他沉思,忍不住说:“再说了,长久不长久,难道咱们平头百姓还能管?就算咱们想管,咱们拿什么去管呢?”
范仲淹一怔,苦笑,“是了,是老夫魔怔了。”
“看你是个好官,奴便劝一句,听不听在你。”妇人用围裙抹了一把手,说道:“咱们平头百姓没读过书,不知晓什么天下大事,不过却知晓一事。看天下太不太平,只需看流民多寡,看捷报多寡就是了。”
是了。
流民多,说明百姓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离崩溃就不远了。
若是败仗多,就说明这支军队不能保家卫国,离外敌入侵不远了。
百姓没读过书,但评判一国强弱的标准却让范仲淹羞愧不已。
他在为朝中君臣感到羞愧。
那些整日嚷着盛世的官员们应当来听听这个市井妇人的评价。
谁不知道流民多?
谁不知道大宋军队在糜烂?
可这一切都不耽误他们高呼盛世。
市井百姓对此无可奈何,唯有自我安慰:天塌下来自有个子高的人顶着。
他不知道的是,后来金兵大举南下,宋军一触即溃。金兵残暴,一路烧杀抢掠。百姓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唯有自嘲:金兵有狼牙棍,俺们有天灵感。
所以李献才说,大宋若是不变革,死路一条。
妇人见他走的神不守舍,就说道:“贵人别琢磨了,这生生死死的,都是天意呢!老天爷定的事,咱们受着就是了。”
范仲淹身体一震。
这话也有人和他说过。
这一切都是天命!
要么挣扎,要么,躺平享受。
那个人选择了挣扎,于是带着墨家远赴西北,开辟新天地。
他选择挣扎,于是留在三司,延续那一盏能照亮些许地方的灯火。
为大宋,留一线生机。
我该何去何从?
李献临走前对他说过,若事不可为,可去西北寻他。
——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希文兄,咱们联手在西北为那些士大夫们打个样。
可老夫若是走了,这个大宋怎么办?
范仲淹止步,回头,认真对妇人行礼。
妇人手忙脚乱的屈膝福身,“哎哎哎!可不敢,可不敢哎!”
范仲淹认真的道:“天命不足畏!”
他转身大步而行,朗声道:“老夫当挡在这天命之前,若是天命要绝大宋,那就先绝了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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