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寒宫里,静悄悄一片。
雾玥和谢鹜行,一个跪着一个站着,一个伏低着身,一个脑袋都快埋进了胸口。
雾玥悄悄抬起眼睫,想瞅瞅兰嬷嬷的神色,目光对上她肃然沉凝的脸,雾玥心头一跳,忙又把眼垂下。
雾玥暗自数着自己做错的都有哪些事,先是没听嬷嬷的告诫,管了不该管的事,又扯谎每日悄悄溜出去喂养小太监,今日还擅作主张把人带了回来。
雾玥在心里呜咽了一声,越发老实的大气都不敢喘。
她把目光转向跪在自己旁边的谢鹜行,连她都害怕,小太监岂不是更心慌。
雾玥用齿尖咬住唇,给自己鼓了鼓劲,才挪步到兰嬷嬷身旁,吞吐着小声唤,“嬷嬷。”
兰嬷嬷转过头,还是面无表情的模样。
雾玥抿了下唇,轻闪着眼,眼尾微微垂下,乖巧又可怜的望着兰嬷嬷,“要我说呀,咱们宫里添个小太监也不是坏事,往后有什么粗活累活,嬷嬷往后都差使他去做就是了。”
雾玥拉着她的手臂轻轻摇,“嬷嬷也可以轻松些。”
以往雾玥只要一撒娇卖乖,兰嬷嬷就拿她没办法,这回却不为所动。
“老奴不需要,这长寒宫也无需内侍。”兰嬷嬷语气甚是冷淡,目光锐利的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年,“你自回到监栏院去罢。”
“嬷嬷!”雾玥急了起来。
“奴才自知没有资格伺候公主。”谢鹜行苍白的手撑着地面,低俯下瘦削的背脊,向雾玥轻轻叩首,嗓音轻哑,“公主对奴才的恩情,奴才定当铭记于心,但求将来还能有机会回报公主。”
没有争取,平静的认命,就像一早就已经认定了自己要被丢弃一般,只在最后唤她公主时,微微带了停顿。
雾玥轻而易举就被他展露出的脆弱和可怜所迷惑,好像自己若是不要他,就真的再没有人会要他了。
“嬷嬷,我已经问管事太监要了他,而且。”
雾玥情急的拉住兰嬷嬷的手臂,思绪飞快转着,“而且今日是我的生辰,嬷嬷便当他是我的生辰礼。”
谢鹜行眉眼轻动,今日竟也是小公主的生辰么。
雾玥跑回到了他身旁,谢鹜行收起思绪,略抬起眼帘,静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娇弱身躯。
雾玥像护犊子般与兰嬷嬷争取,“他已经是我的人了。”
谢鹜行将雾玥所说的话,一字不落全听进耳中。
忽然想,小公主的声音,真的是很好听啊。
尤其是,维护他的时候。
兰嬷嬷沉下眸色,公主虽然偶尔执拗孩子气些,但对自己的话向来是听的。
她再次审看起跪在地上的谢鹜行。
少年卑微的低垂着头,苍白清隽的面容无害且虚弱,嘴角还有淡淡的淤青,衣袍上也有残留的脚印。
兰嬷嬷还是没有松开皱紧的眉头,而雾玥倔强的与她僵持,唇抿的很紧,眼里又是委屈巴巴的央求。
兰嬷嬷自然是不在意谢鹜行如何,但今天是雾玥的生辰,她实在不忍心让她失望,到底还是松了口,“既然如此,就留下吧。”
兰嬷嬷侧目对谢鹜行说:“往后,你便在公主身旁伺候。”
雾玥先反应过来,喜出望外的回身,笑看着谢鹜行,“你可听见了?”
兰嬷嬷则是始终不动声色地注意着他的神色,少年怔然抬眸,灰寂的眼眸内也映入一缕不敢声张的光亮,旋即又惶恐地垂下头,握紧双手,郑重承诺,“奴才定当全心服侍公主,不敢有一丝懈怠。”
兰嬷嬷点点头,“既然入了长寒宫,公主便给他赐个名吧。”
赐名?
雾玥茫然了一瞬,一时也想不出来要给他起什么名,看着谢鹜行问:“你原来叫什么呀?”
“回公主,奴才叫仲五,是进宫时起的名。”
雾玥悄悄皱起鼻尖,怪不好听的,于是又问:“入宫前呢?”
入宫前么,小畜生?亦或者是那个同仲五一样,随时可以被取替的代号。
小公主的声音又在他耳畔响起,“你自己的名字,叫什么?”
谢鹜行眸光轻动,“谢鹜行。”
“谢鹜行……”雾玥轻轻咬着这几个字。
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谢鹜行愣了一下。
雾玥在口中软软的跟着念了两遍,才颇为满意的点点头。
她弯下腰,笑看着谢鹜行,唇畔轻轻翘起说:“那便还是叫这个吧。”
谢鹜行抬眼,回望着雾玥璨然的乌眸,轻声道:“是。”
兰嬷嬷才松开的眉头又拧了起来,哪有入了宫还用自己名字的。
只是雾玥已经发了话,她也不好说什么。
“既然在公主身边伺候,有些规矩我便要与你说。”兰嬷嬷示意谢鹜行跟上自己,“你随我来。”
“是。”谢鹜行站起身。
雾玥也想要跟上,兰嬷嬷先一步道:“公主便先回寝殿歇息吧。”
雾玥尽管不放心,但也知道见好就收,还是听话的先回了寝殿。
待只剩下两人,兰嬷嬷才事无巨细的询问起谢鹜行事情的始末,否则依照公主的性子,只怕又是能瞒则瞒。
谢鹜行没有掩藏,一五一十的讲述,说到自己不堪的处境时,兰嬷嬷也不禁唏嘘,谢鹜行却平静的像在将别人的事。
兰嬷嬷看着他,语含深意地说:“长寒宫在皇宫的偏僻处,素来无人问津,你即便不清楚,应该也有所耳闻……你留在此处,这辈子也就只能当个最末等的小太监。”
谢鹜行道:“若非是公主相救,奴才只怕早已丢了性命,只要能报答公主,奴才别无他求。”
兰嬷嬷松开些许凝紧的眸色,提点他,“你的言行也事关公主,要时刻紧记着谨小慎微。”
……
一刻钟后,谢鹜行才走回前殿,正在屋内来回踱步的雾玥透过窗子看到他,神色一喜,扬着细嗓唤他,“谢鹜行。”
紧接着看到走在后面的兰嬷嬷,雾玥立马把过于灿烂的笑容收起,清了清嗓子,对谢鹜行道:“你过来。”
谢鹜行走进殿内,“公主。”
雾玥心不在焉的嗯了声,眼睛一直乌溜溜的看着窗外,等兰嬷嬷走远了才放松下神色,紧着问他,“嬷嬷都与你说什么?”
她即担心兰嬷嬷为难谢鹜行,又怕他太老实,嬷嬷问什么他就说什么。
“兰嬷嬷问了奴才是如何与公主相识的。”
“你都说了?”雾玥声音微微提高。
谢鹜行看着她点头。
“那我分你吃食的事,你没说吧。”雾玥抬着眼睫,眼睛睁圆着,明显还抱着些希望。
谢鹜行残忍的打消了她的希冀,“也说了。”
“都说了呀。”雾玥拖长着恹恹的声音,扁着嘴的可怜模样和方才来长寒宫的路上如出一辙。
谢鹜行波澜不兴的黑眸动了动,淡淡的恶劣褪去,决定还是哄一下可怜的小公主,“公主别担心,看兰嬷嬷的样子,应当不像生气,若是嬷嬷真的要怪罪,就让她怪罪奴才。”
雾玥本来还有些忐忑,一听谢鹜行把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反而顾不上自己,“不打紧,嬷嬷都准你留下了,不会怎么样的。”
“你别怕。”她反过来安慰谢鹜行。
这话小公主说过许多遍。
他哪里怕了。
谢鹜行眼中若明若昧的笑意一闪而过。
小公主是真要保护他呢。
谢鹜行目光停了瞬息,才意味不明的启唇,“奴才听公主的,不怕。”
雾玥抿了个笑,想到什么又认真看着他说,“你不用自称奴才。”
听他开口闭口奴才公主,雾玥只觉得不习惯。
长寒宫里从来也没有过内侍,她救他也不是要他来伺候自己,其实这段时日相处,雾玥已经将他当作了朋友,是除了嬷嬷和云娘娘以外,唯一可以说话的玩伴。
“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呢。”雾玥一个字一个字清晰的念给他听,“雾玥,我叫雾玥。”
谢鹜行无声将她的名字含在唇齿间咀嚼过一遍。
雾玥,拨雾见明月么。
“你以后都可以这么叫我。”
就连少女温软的嗓音也似明月,清白皎皎,让处心积虑之人的卑劣阴暗越发显露无疑。
沉默片刻,谢鹜行微弯下腰,声音恭敬,“奴才不敢逾矩。”
雾玥皱着眉,不大高兴的纠正他改口,偏偏谢鹜行将唇线抿的不留一丝缝隙,低着眼帘摇头。
“你怎得这么倔。”雾玥气恼地瞪他。
谢鹜行白皙的脸上有了细微的波澜,看着雾玥,低声解释,“奴才怕被人听见,落下话柄,对公主不利。”
雾玥也意识到这样不妥,“那你不要再自称奴才了。”
正说着,兰嬷嬷走了进来,谢鹜行便也没有回答雾玥的话。
他退到一边,略略低垂着头,黑眸沉凝。
还是叫清楚些得好。
额前垂落的发,划分开他的容色,无害温顺的眉目下,薄唇抿成冷漠的弧线,也将界限划分得清楚。
夜过三更,本就清冷的长寒宫内一片俱寂,随着最后一间屋子的烛火熄灭,谢鹜行在黑暗中起身,推门走出屋子。
他悄然掩身在夜色下,就像影子融进黑暗,无声无息。
华景宫连通着皇宫后面的鹤鸣山,据传当年萧临带叛军攻入皇宫的时候,禁军护着后妃公主一路退到此处,被追来的叛军尽数诛杀,华景宫也荒废至今。
谢鹜行跨进破败的庭院内,冷月透过婆娑的树影,张牙舞爪的投在满是疮痍的宫墙之上,照出一片孤寒。
庭院中负手站着一人,谢鹜行走过去,拱手道:“风无见过千户大人。”
面前的人转过身,月光在他腰前的玉牌上流转而过,隐约可见是西厂二字。
“入宫前,你主子没有与你说明么,等时机合适,我会设法安排你去太子宫中。”阴柔尖细的声音,冰凉似蛰伏于暗处的毒蛇,语锋陡然变得狠戾,“谁给你的胆子自作主张。”
谢鹜行恭敬垂着头,面上却不见慌张,从容作答,“大人息怒,想必大人也清楚,太子一贯警惕,用人更是严谨,即便属下能进东宫,只怕也难得他重用。”
谢鹜行顿了顿,继续说:“属下发现太子近来对五公主似有几分令待,若属下以五公主贴身内侍的身份,反能更容易接近太子。”
谢鹜行轻掀起眼帘,“大人认为呢?”
对面的人稍眯起眼,迫人的威压从眼底透出,谢鹜行垂下眼,“属下知罪。”
头顶传来一声冷哼,“下不为例。”
谢鹜行轻扯嘴角,若有若无的讥讽一闪而过。
“太子忽然接近那位无人问津的五公主,倒是稀奇。”那人思索一番后道:“或许与不久后的月氏使臣来访有关。”
他看向谢鹜行,“既然你入了长寒宫,查清楚。”
“是。”
“退下罢。”对面的人再次背过身。
谢鹜行没有动,而是仰头望了眼天上悬着的月,“属下如今在长寒宫伺候,关于五公主在宫中的情况,还望大人告知一二。”
“你知道多少?”
谢鹜行动了动唇,“据传宁贵妃貌若天仙,深得宣仁帝宠爱,就连今上也为其着迷,登基后非但没有像处死其他妃嫔一般将她处死,反而再次将她封妃,五公主就是在她封为贵妃后所生下。”
那人听罢,轻轻颔首,“确实如此。”
他侧目望向藤曼盘踞的宫墙,“当年撤退的宫妃在此被杀尽,除了宁贵妃,她非但没有遭受波及,反而受圣上恩宠不断。”
夜色里,墙上那一道道深蜿蜒的藤曼就如同是破宫那夜洒下的血迹,谢鹜行无所动容,只问:“既然圣上如此宠爱宁贵妃,为何会对自己的骨肉冷落至此。”
谢鹜行压下舌根,他查过,宁贵妃怀孕的时日微妙,一个猜测早就在脑中形成,他不止想过一次。
“当年皇上刚登基不久,宁贵妃就查出了身孕。”那人说。
“也有人曾质疑宁贵妃所怀究竟是谁的骨肉,但五公主是足月所生。”
谢鹜行清瘦的身影被夜色笼罩的越发不清晰,仿佛满院的萧索都爬上了他,拉着他望黑暗里坠。
不过短暂的缄默,他便好似没有所谓地扯了扯嘴角,“属下明白了。”
谢鹜行转过身,却听对方继续说:“宁贵妃生下公主后,皇上龙颜大悦,对其更是宠爱,可就在一日,宁贵妃不知为何触怒了天颜,甚至没等出月子,就被皇上下令搬出照月楼,连同襁褓内的五公主一起禁足于长寒宫内,不止如此,皇上还秘密斩杀了曾为宁贵妃诊脉的太医。”
谢鹜行回过头,垂在身侧的长指虚握了握,沉黑的眼里映进些些月的清辉。
“只是无人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五公主究竟是谁的骨肉,除了皇上和已故的宁贵妃,同样无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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