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第七章绿水清清(三)
绿绮心目中,这位廖先生多半会询问一些自己过去的听他的口气,此人并非纯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贤士,对于天下大势想必有着自己的看法和考量,自己的见解虽然有限,却在信都郡主府中住了些时日,但凡有心之人,必定不会放过,即使只能够得知一些细微末节的小事,将来也未必不能影响大局,她早已打定主意,虽然这人手中掌握着青萍的性命,自己却万万不能为了讨好他胡乱多言,无论罗承玉待自己有几分真心,自己总是受了他的恩情。
事情的发展却出乎绿绮的预料,送走了西门烈之后,廖水清并没有向她询问什么,反而疾步走到舱角,从一堆书卷下面翻出一个沙盘来,搬到左面舱壁的一幅舆图下,盘膝坐下,随手取下束发的簪子,在沙盘上划下一行行字迹。绿绮远远望去,上面尽是一些“天”、“地”、“人”、“物”、“太”的符字,略一思索,便知道这是《测园海镜》之中记载的“天元四元”之术,这种算术十分繁复,绿绮从前也学过一些,只是疏于习练,早已有些陌生,只见廖水清算得极快,宛若行云流水一般,不多时便已经消去了三元,这时候便该使用《九章算术》里面的“开方术”继续计算,只见廖水清取了一把算筹,推开左手旁边的书卷,在地上排列成商、实、法、借四行,信手拨弄起来。不过数十息便已经得出了结果,另外取了纸笔,在上面记下数目,如此这般,反复计算,不过半个时辰,一张白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写了几百个数字。计算完成之后,廖水清却并未罢手,反而在沙盘上画出古怪图形。沉吟片刻,在图下写出十几行方式,继而左手运筹如飞,右手奋笔疾书。不多时已经写满了几张白纸,散落在前后左右,廖水清却是视而不见,除了偶尔看一眼沙盘上的方式之外。便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在廖水清埋头计算地时候,绿绮早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近前,虽然不敢打扰,却拣起廖水清丢下的纸张缓缓看去。她是清绝先生的高徒,对于算术一道也颇有些心得,只是和廖水清比起来却是天渊之别。前面的“天元四元”和“开方术”还可以心领神会。如今却只能勉强看出廖水清是在按照《缉古算经》上面记载的算式推演一段河堤所需要用的土方量和人工。只是《缉古算经》已经是“术文隐秘”、“世称难读”,廖水清却又使用了“天元术”作为辅助。据绿绮所知,这种演算方式当今世上似乎并无流转,故而纸上排列的那些方式虽然大半认得,连缀在一起却令人如坠五里云雾,虽然如此,却也能够感觉到廖水清算法精微奥妙,衔接紧密,令人有目不暇接之感。
看了不到两页纸,绿绮便觉得头晕目眩,心知是自己心力太弱,不能太过耗神的缘故,她对算学一道虽然略有所知,却并非十分痴迷,也没有争强好胜之心,既然看不懂,便放在一边,暗自打量起廖水清来。方才初见,她心中有许多疑虑,并没有顾得上细细打量,如今得了余暇,才发觉这位廖先生虽然容貌韶秀,肤色莹白,看似颇为年轻,实则眼角处隐隐有许多细碎的鱼尾纹,只是十分微浅,令人肉眼难辨,兼且发色苍然,两鬓更有星星点点地霜痕,听他与隐帝的对话,想来不过四十多岁年纪,却已经有了苍老的迹象,多半是因为沉迷算学,心神耗费过甚的缘故。
正在绿绮遐想联翩之际,那紫衣老者却再度推门进来,目光在那些散落地纸张上一掠而过,有几分无奈地道:“主上,演段法计算河堤土方,太过耗时,只怕没有十天半月是完不成的,既然您已经答应了平仙子和西门先生出手救人,若是沉迷算术之中,误了时间就不好了,倒不如暂时搁置一边,好生歇息一两日,等到平仙子带着魔帝剑绝上船之后,您为青萍小姐施针用药之后再继续演算也不迟。而且地上这样凉,主上的身子原本受过寒气,哪里受得住,怎么不放上蒲团呢?眼看马上就要到冬至了,若是往年,主上这时候应该往碧玉庄去了,今年既然不得已要推迟几日,主上也要妥善照料自己才好,否则回去之后,属下只怕要被重重责罚了。”
廖水清似是对紫衣老者颇为顾忌,闻言放下笔道:“好,好,老古,我听你的就是了,
领了他地钧命,若是惹恼了你,禀报上去,只怕我明来了,唉呀,忘记还有客人在这里,丫头,慢待你了,让你在这里等了半天。”
绿绮垂首敛眉,忍住心头笑意,也不抬头去看满脸懊恼的廖水清,肃容道:“先生说哪里话来,绿绮能够亲眼得见先生神算,可谓三生有幸,而且绿绮未得先生允准,便窥看先生手迹,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廖水清微笑道:“这些东西也并非什么不传之秘,有人肯学肯看,我只有心中欢喜,怎会见怪呢,想不到你这丫头也通晓算学,居然能够看得进去,可比我那女儿强得多了,好了,不说了,若是我再耽搁下去,老古就要发火了。”
绿绮闻言侧目偷看,只看老古果然面色阴沉,似乎是感觉到绿绮的目光,冷冷瞥来一眼,绿绮只觉他的目光锐利冰冷得宛若剑芒一般,隐隐觉得这个紫衣老者内心实则和他地外表一样冷酷无情,便下意识地避了开去。
就在这时,廖水清已经走到舱房一角,伸手拉动了一根从舱顶垂落的细线,只听几声轻微的响动,那幅占据了整面舱壁地舆图竟然自行卷起,露出了后面一扇小门,廖水清推开房门,一股暖融融地春意扑面而来,令外面这间舱房地温度也似乎提高了些许,绿绮站在廖水清身后,目光受到阻碍,却仍然一眼看到了正对着舱门的那一张宽大得足以容纳两三人坐卧地黄梨木榻,立刻明白里面乃是卧房。廖水清也不言语,招呼了一声绿绮,便抬脚向内走去,绿绮心中犹疑再三,转瞬间已经闪过无数念头,却终于坚信这样一位专心数术的贤士,绝非心存不轨之人,更何况她原本就对廖水清的性别存疑,所以只是略一沉吟,便随后走进了内舱。
卧舱之内的陈设布置与外舱的气象截然不同,素雅中透出清华高贵,除了床榻之外,一桌一椅,还有床头衣柜都是黄梨木制成,斧凿雕刻精美绝伦,显然是名家手笔,唯有左侧舷窗下一张暗红色的平头书案,刀工粗犷,朴素无华,看似十分平常,与整间卧室的风格截然不同,显得有几分突兀,所以绿绮的目光下意识地便落到了书案上。一看之下,绿绮却不禁暗自惊讶起来,只见那张书案并没有使用榫头衔接,显然是整块木料雕成的,通体上下,浑然一气,而且材质十分特殊,虽是木制,纹理细密通直,宛若铜浇铁铸一般,虽然表面早已经被摩挲得光滑无比,却是看不到一道划痕,绿绮猜测了半晌,也想不出这张书案到底是用什么木材制作的,只知绝非富贵人家常用的紫檀、红松。
书案之上放着一方黑灰色的瓦砚,一个与书案材质相似的笔筒,除了天然生成的纹理之外,并无半点雕饰,笔筒里面插着几支粗细不等的画笔,甚至还有一支原本闺房中画眉所使用的炭笔,一个红玉狮子镇纸下面压着一张羊皮卷,上面隐约用青绿色粉墨勾勒出精细的图案,除此之外,卧房内再没有任何书本纸张,显得分外整齐洁净。
绿绮将书案上诸般事物都看在眼里,便强行将目光凝注在那方瓦砚上,用以掩饰心底涌起的惊涛骇浪,只是眼角的余光仍然忍不住向红玉狮子镇纸上溜去,其实认真说起来,这方镇纸并非十分宝贵稀罕,只是却与她在罗承玉书房里面看到的镇纸十分相似,两只狮子的大小形貌一般无二,雕工刻法也是一脉相承,只是一个左卧,一个右卧,分明是一对镇纸,却被拆成了两只,从此不能相见。罗承玉、廖水清这等人物所使用的文房,自然不会是残缺不全的,这对镇纸又并非古物,如此一来,其中蹊跷可就难以捉摸了,正在绿绮心中惊疑的时候,身后却响起廖水清低沉的声音道:“丫头可是认出了我那方瓦砚的来历,眼力倒还不差。”
绿绮心中微震,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正要说话,目光落在廖水清身上,却是忍不住一怔,只见廖水清已经宽去了外袍,头发也解了开来,如云如雾的垂落在双肩之上,月白中衣笼罩下曲线玲珑,领口略低,露出一段天鹅般优美的颈项,咽喉处光滑细腻,并无喉结,显然的确是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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