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秋芜朝夕相伴已有七八年的光景,这还是元烨第一次感到她生得这样美。
这种美,不同于过去在孩童心里的姐姐的美,而是一种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清楚的美,一不小心,就能钻进他的心眼里去。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秋芜姐姐了。
八九岁的时候,他的乳母还在身边服侍。
秋芜也像其他近身的小宫女一样,隔三差五需要伺候他沐浴。
浴房里水汽袅袅,宫女们都得脱下外面的衣衫,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齐胸裙站在他的身边。
那时,虽都一样是瘦瘦的小身板,可他就觉得秋芜姐姐比别人都好看,于是格外喜欢同她打闹,时不时捧着热水往她身上洒,看她躲避不及的样子,就高兴得大笑。
秋芜脾气好,不似别人,从不与他着急,每次都等他玩够了,才笑吟吟上来给他擦身、穿衣裳。
乳母严苛,不喜他与小宫娥们玩闹,每回见他沐浴的时间久了,就要责罚宫女。
他起初不知晓,直到有一日从漱玉斋回来得早,看见秋芜在墙角顶着碗罚站,这才知道自己给她惹了祸,从此收敛许多。
再后来,乳母离宫,秋芜成了毓芳殿的掌事宫女,便再也没有亲自服侍过他沐浴了……
“殿下——殿下?”
直到身后的廊庑下传来竹韵和兰荟两人四处寻找的声音,才将不知愣了多久元烨拉回神。
他忽然觉得眼前像被火烫了一下一般,立刻转开视线,掉头就往回走。
可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下,在原地呆了呆,重新回到窗边,将窗棂关上,直到不留半点缝隙,才快步沿路返回。
才转过一个拐角,便迎面遇上竹韵和兰荟两个。
“原来殿下在这儿,奴婢们已备好早膳,只等殿下用了。”竹韵笑吟吟地提醒,“今日殿下起得早,可不能耽误了时辰,否则,让秋姑姑知道了,该笑话了。”
一提到秋芜,元烨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仿佛方才眼前的那真热酝酿了许久,到这时才猛然炸开。
兰荟奇道:“殿下怎么了?脸这样红,可别是夜里着凉了。”
元烨伸手摸摸自己滚烫的脸颊,不知怎的,不想告诉她们自己方才去了秋芜的屋子,只好支支吾吾道:“没有,是这天太热了。”
说完,也不与她们走在一处了,闷着头飞奔回正殿,连伺候的人都不用,囫囵吞了两口早膳,就带着福庆往漱玉斋去了。
留下竹韵和兰荟两个在殿中,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元烨年纪小,性子也活泼,时常有这样不着调的时候,她们没多想,留了些早膳在小炉子上后,便各自用膳、收拾屋子。
天渐渐大亮,日光照得阴云散去,又恢复了几分暑热。
秋芜就是被这一阵暑热闷醒的。
昨夜关窗时,分明留了些缝隙,可现下却关得严严实实,半点风也透不进来,难怪屋里闷热。
她惫懒地爬起来,才一动,就感到腹部一阵胀痛,一股熟悉的暖流悄然划过。
看来昨夜的感觉没错,果然是来月事了。
不知是不是这半年来喝避子汤的缘故,近一两个月,她渐渐觉得月事时腹痛、虚弱的症状比过去重了一些。
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她得多多为自己考虑。
待清理完,穿戴整齐后,竹韵也恰把留的早膳送了过来,见她脸色苍白,不禁有些担忧。
“姑姑,可是昨日夜里仍旧没睡好?脸色竟这样难看。”
秋芜摇摇头,起身接过她递来的食盒,示意她坐下,笑道:“无碍,只是身上不太方便,三五日后就好了。”
竹韵一下明白过来,连忙从食盒里端出米浆:“还有些热,姑姑快喝了吧,暖暖身子,也快入秋了,不能掉以轻心。”
秋芜喝了一口,一阵暖意顺着喉管流淌进腹中,果然缓解了几分隐痛。
“有劳你费心。殿下今早可好?没误了听讲的时辰吧?”
“都好,奴婢记得姑姑的吩咐,叮嘱福庆又查点了功课和笔墨。殿下今日也不知怎的,起得格外早,用早膳去前,还往西面来了一趟,让奴婢们好找,也不知是不是来看了姑姑。后来用早膳,也比平日吃得快。旁的就没什么了。”
秋芜闻言,忽然想起床边那扇被关严的窗。
“清早我睡得熟,倒没注意有什么动静。一会儿让尚食局备一些点心,免得殿下回来觉得饿。”
竹韵点头应下,又看一眼秋芜,似乎有话想说。
“过两日,我要出宫一趟,这一回,你是否要与我同去?”
按宫规,寻常宫女无事不得出宫禁。只有在每年的上元、上巳这两日,若皇帝允准,才有可能踏出宫门。
而各宫的管事宫女和六局的女官们地位稍高,女官们日常采买宫中用度时,可按规矩出宫,各宫的管事宫女们,则会替各自的主子出宫办事。
秋芜每隔一两个月会出宫一趟,给容才人妹妹的夫家徐家送些钱财。徐家郎君早逝,留下妻子容氏和一双儿女,须得有人给他们撑腰,才能防住徐家其他远近亲戚们打歪主意。
这是容才人在时定下的规矩。
毓芳殿里凡在屋里服侍的宫女、太监们都跟着秋芜出过宫。按理说,这一次,该轮到兰荟跟着同去。
“是,我正想着如何同姑姑说,姑姑却已知道了。”竹韵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不过是猜一猜罢了,前阵子不是说你母亲病重?也应该让你回去看一眼。不过,你得先同兰荟说好,她若同意,你才能跟我出去,回一趟家瞧瞧。”
秋芜在宫中做事一向细心,将手底下这些小宫女、小太监的事都记在心上。
“我昨日已同兰荟提过了,她同意了,还让我帮她问我阿娘好。”竹韵说着,莫名就红了眼眶,“多谢姑姑心里想着我们,您待我们好,我们心里都知道的。”
“不必谢我,倒是应当庆幸你家就在京城。”
秋芜是黔州人,故乡距离京城千里之遥,父母又早就不在了,毓芳殿的人都知道。
竹韵生怕说起她的伤心事,便收住话,起身去正殿里整理收拾。
秋芜一人留在屋里,用完早膳后,仍觉得浑身无力,只往各处查看洒扫情况,又吩咐众人这几日将入秋的衣物、被褥香料等都渐渐准备起来后,便又回屋歇下了。
一直到傍晚,她才到正殿等着,待元烨一回来,便与往常一样,笑着迎上去。
“殿下今日可好?”看他又是一脑门汗,她转身拿起架子上的巾帕,要替他擦汗,“出了满身汗,可是又去北苑跑马射箭了?”
“嗯,我才与几位堂兄一起去了北苑。还有几日就要入秋,入秋后有秋狝,我得——”
元烨跑回殿中时还兴冲冲的,才说了两句话,却猛然收住了。
白日出去的时候,他心里惶惑极了,连听太傅讲学时,都连连走神差点被当众责罚,幸而身边一位堂弟好心提醒,才侥幸逃过一劫。
中途休息,与年纪相仿的郎君们一道玩开时,他没再想着秋芜。
本以为不过是自己起得早,胡思乱想一番,没放在心上。
可这时回来,看见秋芜近在咫尺的笑脸,元烨的脑袋又是一阵莫名其妙地发热,连要说什么都忘了。
“殿下?”
秋芜惊讶地停住替他擦汗的动作。
“啊,我、我得练习骑射,到时跟着太子哥哥去打猎……”
元烨赶紧移开视线,盯着秋芜身后的香案。
可更衣的时候,两人靠得更近了。
他忍不住悄悄瞄了两眼,忽然又有新发现。
她长大了,不像小时候,瘦弱得像一根小豆苗。现在的她,身姿婀娜,能让人想起春日里的娇花。
“那殿下好好练,只是别太劳累。”秋芜抬眼看他,笑着把他的外袍捧在怀里,退后两步,“殿下还小,正是长个的年纪,可不能伤筋动骨。”
听到“还小”二字,元烨忽然泄气。
……
入夜时分,元穆安才从前朝离开,回到东宫清晖殿。
今日在朝上,高甫才参倒了一个企图暗中联络元烈的礼部官员,他下令撤职查办后,又亲自去了一趟这位官员的家中,好生安慰他的老母亲。
那位官员听闻此事后,在狱中百感交集,悔恨痛哭,其他臣子则纷纷赞叹他公私分明,心胸开阔,有容人之量。
不过是件小事,他只需做个样子,就能让那些人对他心悦诚服。
人心,就是如此。
九弟是这样,外面的臣子们是这样,全天下的人,都是这样。
他们的信念与情感太过浅薄,太过脆弱,以至于太过容易被他操控。
他仿佛正坐在棋盘边,棋盘上的每一颗棋子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任他主宰。
这种纵览全局,把握一切的感觉,不断让他热血沸腾、兴奋难耐。
不过,事情总有例外。
“今日宫中如何?”
元穆安脱下外袍,就着康成亲自端来的温水净了净手,随口问道。
“太液仙居一切如常,陛下今日召了昭仪与充容二位娘娘陪伴左右。至于清宁殿——”康成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答得一点不含糊。
“今日一早,老奴便请了尚宫局的老尚宫到清宁殿给小郎君教导礼仪。小郎君哭闹了一阵,娘娘心软,本要阻止,后来由谢娘子劝说了几句,这才忍下了。”
“谢家这个四娘倒是比母后明白几分。”元穆安擦干手,饮了半杯茶,并不觉得意外。
谢家要与他联姻,无非是为保住世家大族的地位。
当初,他在军中打拼,积累战功时,以谢家为首的陇西贵族们的确帮过他。
但那时,他们已被皇帝元烈渐渐疏远、排斥,选择帮他,只是权宜之计。
如今,他们若能安分守己,尚能活长久些。可他们却妄图利用他这个新任太子的地位,如圈地占田一般,为他们的家族在大燕的势力添砖加瓦。
这便成了附骨之蛆,不得不除。
他可不想做那垂拱君王,任由世家摆布。朝中得不断提拔新人,才能如活水一般,清澈如许。
“继续看着吧。别处呢,可有什么事?”
康成愣了愣,揣摩一番太子的意思,有些犹豫道:“别处,倒是没什么了,只是毓芳殿中,听闻今日秋芜姑姑身子不适,歇了许久,不知是不是病了……”
秋芜昨夜可是从东宫被送回去的,一回去便病了,也不知是不是太子太没节制的缘故……
元穆安脸色一顿,蹙眉道:“昨日分明说没事,怎么又不适了?”
康成陪笑道:“老奴也不知,不过想来并不严重。毓芳殿中未再往尚药局请人,秋芜姑姑还派人往尚宫局报了十六那日要出宫一趟呢。”
元穆安沉吟片刻,道:“让刘奉预备一番,过几日,我出宫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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