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学,大一,陈戎。”主持人说,“有请。”
没想到下一个就轮到陈戎。
倪燕归站在过道边,给他让路。她用食指骨节抬抬眼镜。这副眼镜的黑框又宽又大,甚至有些土气。她正好借此遮掩,打量走来的他。
近距离的陈戎比望远镜里更加乖顺。头发自然地落在额头和两鬓。仿佛刚洗过头,干净又清爽。
陈戎没有稿子,可在台上说得比倪燕归的检讨书更流畅。
倪燕归热烈鼓掌,拍得手心通红,笑眼里满满的都是崇拜爱慕。
发言完毕。
陈戎要回座位,一定要经过她。她稍稍拉起自己的裙摆。
他越走越近,到了她的面前,眼睛在她白到发光的大腿上顿了一秒。
或许……不止一秒的。
她继续往上掀着。
他惶然别开眼睛,连忙坐下,清澈干净的脸上泛了红。他用一手的食指按住镜框,像要遮住投向她大腿的余光。他转头跟赵钦书说话了。
倪燕归侧眼看去,却对上了赵钦书探究的眼神。她嘲讽地勾勾嘴角,手上一拂,卷起的裙摆立刻顺到了膝盖之下。
凡夫俗子才会见色起意。
陈戎就不会,他刚才闪过的一抹局促可爱极了。
一个上午过去,最轰动的发言居然是倪燕归的。她真怕院主任要她多写几封检讨书,再现辉煌。
接下来,校会变得冗长又枯燥。
陈戎从台上回来以后,没有向她望过一眼。
倪燕归忽然想起,高中班上有一个学霸,记忆系统异于常人,甚至过目不忘。万一,她来不及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岁月静好的女子,陈戎就把她的检讨书倒背如流了……
算了,择日再战。
好不容易散会,倪燕归立即走人。
直到听见一个温柔婉转,如黄莺出谷般的女声:“陈戎。”
李筠居然过来了,正笑吟吟地看着这里。
倪燕归没有听见陈戎的回答。
但是,李筠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
倪燕归猜测,莫非陈戎是以笑代答?走了一段路,她忍不住回头。
陈戎和李筠肩并着肩。他高了一个头,说话时会稍稍低下去。
李筠侧头倾听,边听边说。
两人去的方向是舞台侧门。
陈戎很礼貌,扶门让李筠先进。
门一关,两人消失了。
美术学生讲究构图和光线,同时欣赏人物的五官。这一对才子佳人非常养眼。
但倪燕归别扭极了。扭来扭去,扭成了麻花。她有些莫名的猜想,因为证据不足,也称之为胡思乱想。
揣想不如行动,她跟去了后台。
这里是候场区。校会已经结束,候场区关了大部分的灯,只开了两个光管。
倪燕归推推眼镜,继续向前去。
化装室敞亮无比,三三两两的同学谈天说地。
倪燕归无处躲藏,见到一个高背的沙发椅,上前挡住自己,暗中观察。
李筠在镜子前坐了下来,一边摘耳环,一边仰头望着陈戎。
陈戎拿起一本什么书,翻了几页,抬头面向镜中。
无论动态或者静态,两人美得像是从画里出来的一样。
倪燕归对陈戎一见倾心,满腔欢喜。但她和他连认识都算不上。她直觉以为,陈戎没有女朋友。
万一有呢?
她突然想抽烟了。
“倪燕归。”一个大嗓门突如其来。
倪燕归听到这把声音,又把眼镜推上去。
“你今天的检讨很诚恳。”来的“大嗓门”是院主任。
倪燕归站直身子:“谢谢老师。自从那天听了您的教诲。我已经意识到错误,我会继续反省,以后绝不再犯!”她的话术和检讨书一样,管他谁对谁错,总之拍马屁就对了。
院主任的精神面貌,和吹胡子瞪眼的那天大不一样。他今天也有上台发言,头发梳得贼亮。白衬衫,蓝格子领带,深蓝色西装,腰板儿挺直,气势十足。他刚才和校长愉快交谈,学院经费再添了一笔,他也不计较名次的事了,笑容里满是长辈的慈祥:“来的正好,到这儿聊聊学习。”
倪燕归立即说:“老师,我赶着去复印检讨书。学校一份,班级一份,我自己再留一份,我要贴到床头时刻反省。”
“不差这点时间,知错能改已经是进步了。”院主任说,“这里有各学院的尖子人才,对你的成绩很有帮助。”
确实很巧,正好旁边站着一个油画系的大三男生。
院主任给他介绍:“这是大一的小师妹,学习方面多多交流。”
男生满口答应。
倪燕归连连道谢。
“陈戎。”院主任打断了镜前两人的聊天,问,“刚才你和倪燕归坐一起吧?”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倪燕归很想脚下抹油开溜。
陈戎合上书本,扶了扶眼镜:“可能吧,没留意。”
这话,岂不是说明她的外表或者她的发言,对他而言没有丝毫记忆点?倪燕归不服气。但她又不能提醒他,她就是今天校会上最风光的检讨人。
李筠这时换上另一副耳环,仰头跟陈戎说话。两人仿佛有讲不完的话题。
之后,院主任被另一个老师叫去聊天。
倪燕归趁机走了。
手机震动了好几次,都是来自柳木晞的消息。
柳木晞和几个同学早在烧烤店坐下了,美其名曰:“倪燕归的庆功宴。”
一群损友。
倪燕归点燃了一支烟,一圈圈的烟雾冲淡了眼前的景色。她抓抓头发,把整个头抓得乱蓬蓬的。
停留的时间有些久,柳木晞又来问:「燕归何时归?」
倪燕归嘴上叼烟,手里打字回复。
后面突然传来了声音:“同学。”
来不及细想为什么陈戎会出现,倪燕归已经做出最迅速的决定。她拿掉了烟,一时找不到熄烟的器具,她打开包包,弹出眼影盒的盖子,把烟头按上去。
金棕色的眼影被戳出一个孔,沿着烟头一圈混成更深的黑棕。这盒眼影就此毁了。
“同学,小心。”陈戎又补充了一句。
倪燕归大口大口地向外吹气,把嘴里剩余的烟雾吹干净了,才回过头。
陈戎抱了一个箱子。箱子太大了,把他的上身完全盖住,他不得不从旁边探头,说:“我看不见台阶,担心会撞到你。”
他没看见她刚才在抽烟?“没事,没事。”她靠在扶手旁,给他让路。
箱子或许只是大,并不重。陈戎站在台阶边,先是悬空试探,再慢慢踩上去。一步一步,小心翼翼。
倪燕归喜欢这样的憨态。她歪了歪头。论起邪门歪道的手段,她是游刃有余。但要正儿八经的追求,这就是她的知识盲区了。
将到她的跟前,陈戎的脚突然崴了一下,手里失去平衡,箱子倾斜向一边,眼见就要掉落。仓促间,他顾得了手,就顾不上脚,踏出去的一步已经空了。
倪燕归连忙扶住他。她一手抓紧他的左臂,另一只手按在他的背上。少年的衬衫底下,似乎也有结实的质感。
“谢谢。”陈戎从慌张里恢复过来,有些不好意思。
“不客气。”她放开了他,背过手去。手心有点痒,心上跟着想挠。
烧烤店的几个同学已经吃过一轮了。
吃饭的六个人中,和倪燕归关系密切的有两个,一个是柳木晞,另一个是男生,名叫林修。他是倪燕归的青梅竹马。
照倪燕归的话来说,她小时候见过林修的屁股蛋,白得发亮,一巴掌拍上去,像果冻一样又弹又滑。
剩下三个是林修的室友——卢炜、黄元亮、董维运。
嘉北大学的东南门在城市主干道上。人行天桥太长,对面商店比较冷清。
而西北门外的那条路,则被学生称为“美食街”。这条路上,十间餐馆有七间是火锅或烧烤,剩下两间奶茶或甜品。只要保证食材底料,半快餐餐饮基本都过得去,通过酱料包揽了五湖四海的口味,省时省力。
路很窄,机动车道仅能容得下两辆车。要是有一辆宽型车进去,只要迎面再来一辆,肯定会堵上半天过不去。但是人行道却特别宽,到了高峰期,餐馆会把人行道占一半当用餐区。
林修一行人就坐在室外。大雨篷外挑了两米多,他们围着一张大圆桌。
靠外的三个座位留给了抽烟的同学,其中就包括了倪燕归。
风一吹,烟雾立即散了。
柳木晞:“你去哪儿了?校会早就结束了。”
倪燕归:“被院主任拉去交流学习心得。”
林修吸了几口烟说:“之前烤的都凉了,你自己再加。”
倪燕归:“饿了,我要吃肉。”
林修:“吃吃吃,随便吃。”
黄元亮的面前摆了几个空酒瓶,酒足饭饱了。他涨着通红的脸,调侃说:“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真正的青梅竹马,以后毕业了会不会有你俩的喜酒啊?”
倪燕归和林修这种从小到大的交情,上大学了还能当同班同学,相当罕见。黄元亮觉得,这叫“姻缘天注定”。
林修的脸也涨红了,但他是被烟呛的,连连猛咳。
倪燕归拿起一串牛肉:“我要是嫁不出去,只能委屈林修娶我了。”
“咳!咳!咳!”林修终于咳出了哽在喉咙的烟,“那世上又多了一桩婚姻悲剧。”
黄元亮笑嘻嘻的,撮合说:“十八年的青梅竹马都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我是渣男。”林修一本正经。
柳木晞顿时笑了:“你是不是渣过谁?不然为什么有这么彻底的自我认知?”
“网上有测评,我的测试结果。”林修叹气,“一个比一个残忍。”
“你把这些东西当真?”柳木晞才不信。
林修:“万一呢?我就不陷害燕归了。”
董维运:“倪燕归不是在追建筑学系的谁谁吗?”
卢炜:“他叫陈戎。”
林修:“进度如何?”
“进行时,谢谢关心。”说话间,倪燕归吃完了牛肉串,喊,“老板,加菜。”
黄元亮:“说起来,我以为陈戎是傻大个,今天在校会上才看清,他长相不错啊。”
没什么菜,倪燕归只能咬土豆片。黄元亮的话提醒她了,今天风光的不止是她,陈戎这个帅帅书呆子也暴露了。
下了单,没一会儿,服务员上了两串羊腰子,另一只手捏着一个小碟子。羊腰子烤得再焦,都会有股味儿。碟子装的秘制酱料就是去膻腥的。
突然,服务员踩中一个不知谁丢下的啤酒罐,脚下一滑,趔趄着撞到了倪燕归。同时,手里的酱料碟子翻洒出来。
倪燕归闪得飞快,但衣袖口还是被溅到了。
服务员吓了一跳:“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我去洗洗。”
到了池子边,倪燕归沾着水,用手搓搓衣袖。搓不干净,浅色布料不耐脏,而且越搓越皱了。
今天不是黄道吉日。
洗完回来,倪燕归见到柳木晞和邻桌男人在吵什么。
男的那几个是社会青年,座位上放了十几个啤酒罐。
站在最前面,指着柳木晞鼻子的男人甲,满脸酒气,吼:“你喊什么喊?”
柳木晞后退一步:“你想怎样?”
另一个男人乙,拍拍男人甲的手臂,说:“别闹了。”
男人甲不听,逼近柳木晞,扬起了手。
林修几个站了起来。
黄元亮掰掰手腕,架势摆得很足。
男人乙看着这些半大不小的学生,说:“都是黄毛小子啊。”
双方都有四个男性。但男人那边不一样,好比醉酒的男人甲,手臂鼓起一坨肌肉,纯棉上衣绷得很紧,胸前隐约透出坚实的肌肉线条。除了他,另外三个男人的块头也不小。
而这边,除了黄元亮比较壮,其他就没了。
剑拔弩张,无人说话。
老板是开门做生意的,不敢得罪谁,怕遭报复。
“怎么样?”倪燕归到了战区范围。
柳木晞揉揉肩膀,说:“他撞到人不道歉,还恶人先告状。”
“报警。”倪燕归就两个字。
男人甲嗤笑:“说你们年轻就是年轻,警察难道会因为我撞了她的肩膀,就拉我去坐牢?”
“当然不,但是在警察来之前。”倪燕归弯起笑,“我可以跟你打一场啊。”
男人乙皱起眉头:“小妹妹,打架斗殴是要拘留的。”
倪燕归坐回自己的座位:“信不信,我能把你打趴下,但够不上轻伤。”
当然不信。这就是一个柔弱小女孩,逞什么能。男人乙说:“口出狂言。”
倪燕归说:“不是有一身腱子肉,就叫会打架。”
老板生怕自己的店被砸了,上前赔笑:“以和为贵。今天给各位打折,不要起冲突,好不好?”
男人乙:“算了,不要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怒气、酒气直冲脑门,男人甲冲着倪燕归,竖起了中指,粗俗地喊:“日你。”
倪燕归没有发火,而是拿过林修的烟盒,夹起一支烟,点上了,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你没这个本事。连我的一米距离都进不来,你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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