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妖气渐渐消退。
雨云再度聚拢,风雨重归,耳边又被嘈切的雨声塞满。
张易神色恍惚,抱着三娘子的尸身不知往哪儿去了。
而其余三人已经步入粮仓。
粮仓只是遮掩,内部往地下掏出了一个巨大的洞口,这才是妖巢的本体。
里面一片漆黑。
三人举着火把一路倾斜向下。
不久。
道士忽而闻到一股子泛着陈腐的妖臭。
“什么东西?”
虞眉突然出声。
但见火光边沿,有个张牙舞爪的轮廓,作势欲扑。
道士方自提剑,虞眉已然抬手一掷,空中一丝冷光旋起旋灭,那轮廓已然翻倒在地。
三人围上去。
发现这是一头下半身蜘蛛上半身螳螂的玩意儿,李长安瞧它样子古怪,倒在地上,像是漏气的娃娃,有点儿焉,有点儿扁?
于是用剑尖挑着它翻了个身,瞧见它背后有一条长长的豁口,里头的血肉、脏器、骨头,除了一层又干又厚皮囊,便空空如也。
冯翀检查一番。
“应该是被寄生妖虫彻底取代后,留下的遗褪。”
“看来这真的是妖怪的老巢,咱们在金府捉住的那一批,应该都是在此处完成的蜕变。”
李长安点头,举火向前。
火光照耀处,妖怪遗褪林立,密密匝匝,拥堵前路。
……
三人穿行在一具又一具妖魔遗褪当中。
李长安看着火光下,出现又隐没的一副副狰狞形貌。
他突而有些走神。
他想起在几十章前,他追杀一只蜘蛛精,也是如此闯进了妖怪巢穴,里头同样堆积着许多挖空了血肉的皮囊。
那时,蜘蛛精曾躲在皮囊中,借机偷袭。
而此时,是否也有妖怪躲藏其中,伺机扑人呢?
鼻端嗅到的腐臭在一瞬间加重。
李长安一个激灵。
“当心!”
他抬手拽住冯翀的后领奋力一扯,下一瞬,一张利爪插着冯翀的鼻尖飞速掠过。
那是个猿猴模样的妖怪,一直佯装皮囊混在遗褪群里,甚至放过了前头的虞眉,等到不善武艺的冯翀近身,才突然露出爪牙。
这妖怪确实狡诈,一击不中,便要再度钻回遗褪堆里。
可惜,一道红影飞掠而来,雪亮剑光暴起。
“吱吱”惨叫中,猿妖已被虞眉一剑掼倒在地。
它在剑下不住挣扎,动作间,身上的毛皮块块脱落,露出乳白色的肌肉以及一些泛着腐臭的肉块和脏器。
虞眉再是一剑,刺穿了它的眉心。
按下惊惶的冯翀捏着鼻子上前。
“白色的是虫躯,腐烂的应是宿主的血肉,似乎是个蜕变失败的畸形儿,可能是被留下来看守此处。”
话声方落,洞中突兀一亮,身后一股子热浪袭人。
忙不迭扭头看去。
原是方才遇袭时,冯翀一时惊慌,手里火把抛进了遗褪堆里。
没想到那些皮囊竟如此干燥易燃。
转瞬间。
便被点燃,成了几桩熊熊火炬。
再这么继续下去,若成燎原之势,三人不被烤熟,就得被闷死。
好在这里的遗褪没有刚发现时那样密集,三人很快将没点燃的隔开,将燃烧的堆在一起,权当升起了一堆篝火。
一番忙活完。
三人诧异地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生出了点点碎光。
回头一看。
碎光仿若天上星辰,汇成一面灿漫星河。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地洞尽头,再往前是一面高及数丈的石壁。
石壁上静静贴着一头巨大的蝴蝶,它无声无语,不曾为三人的到来有任何反应,只有双翼舒展着,占据了整面石壁。
李长安所看见的“银河”正是它翅上鳞粉反射的荧光。
静谧而美丽。
它应该出现在某场盛满鲜花的梦里,而不是这个幽深恶臭的地洞。
李长安不得不承认,在那一瞬间,他曾为之神夺。
这可不是江湖常客应有的反应。
他自嘲一笑,却发现有人比他还要不堪。
冯道士早已上前,借着火光细细打量。
“绒毛披拂如流苏,双翅坚韧而柔滑,鳞粉如金银研磨掺杂……”
他的神色从疑惑到惊异再到激动不已,甚至整个人都贴在了大蝴蝶的翅膀上。
好在大蝴蝶仿佛是个死物,并不搭理他,由着他一边乱摸,一边喃喃:
“没错了,没错了!这就是……”
“百幻蝶。”
却是虞眉突兀作声,说出了答案。
李长安:“……”
原谅他孤陋寡闻,作为一个未受传度的野道士,他实在没听过此妖的名头。
冯翀很不能理解他的无知,急道:
“海南怪蝶呀,这是南海怪蝶!”
李道士愈加懵逼:“到底是百幻蝶还是南海怪蝶?”
“百幻蝶就是南海怪蝶,南海怪蝶就是百幻蝶。”
冯翀手舞足蹈说完,却瞧见李长安仍旧一副礼貌而不失尴尬的笑容。
沉默了几秒。
“道兄见谅,是我心急了。”
他很有修养地道了声歉,为李长安慢慢说来。
“此妖叫百幻蝶,只出没于南海的海市蜃楼之中。生于幻境,长于幻惑,又叫南海怪蝶。”
“南海地界,偶尔有船只靠岸,船上空无一人,仓中货物俱在,且无打斗痕迹,土人传言这是被南海龙王给招去了。或是,有慕道之人往南海寻求仙山,幸运得仙人赏识,在仙境享乐到垂垂老朽,临死想要埋葬故里,回到桑梓,却发现父母尚在,妻子青春不改的,大多都是在海上碰到蝶妖寄生的海市蜃楼,为其幻惑所致。”
“此妖本就稀少,又行踪诡秘莫测,世上少有人知。即便是我师门,千年来都没人见过实物,只有卷宗里有寥寥几行记载,还是祖师爷从白泽(神兽,通晓天下万物的状貌)处得来。”
随着讲述,冯翀越是兴奋,他盯着大蛾子,像是贫寒的游戏党盯着一张3080ti。
“道兄,虞大人,见到它,我终于明白那个郎中是何身份了!”
“他就是百幻蝶。”
冯翀双眸涌光。
别看这十几天,他只是待在山上,不像李长安夜夜巡城、防备妖魔,但面对郎中的无可奈何与治疗妖疫的法子迟迟没有进展,却是让他心力交瘁。
如今,能揭开郎中真身,仿若拨云见日,一时难免滔滔不绝。
“这妖孽是将自己一分为二,将真身藏在此处,将元神化作幻身在外行走。怪不得对它摘心挖眼、剥皮抽骨,它都能若无其事。原来山上的只是一具幻身,再如何折磨,也不过是将刀刃刺进流水,并不会对它有真正的伤害。”
“也就是说。”李长安插话,“杀了这蝴蝶,才能杀死郎中?”
“不。”
冯翀却是摇头。
“百幻蝶不同于寻常生灵,它是虚幻之物,身即是魂,魂即是身。不管是毁掉山上的幻身,还是眼前的真身,都不能真正杀死它,只有将它的身魂合一,才能彻底将其诛灭。”
“唔~”
李长安沉吟稍许,问了句十分扫兴的话。
“杀了百幻蝶,能治好已经妖变的人么?”
冯翀脸上的兴奋顿时一滞,支支吾吾几声,撑起一抹苦笑。
“总归有些用处吧。”
好吧。
就是不能。
不过今夜剿灭了妖巢,对于潇水的妖疫而言,譬如重病之人拔除了病灶,虽不能彻底恢复健康,但好歹能阻止病情继续恶化。
他左右瞧着没再什么妖怪,便准备招呼两人,一起将这大蝴蝶从墙上弄下来,好赶紧收工,回邸店换上一件干爽的衣服。
这时候。
沉寂了许久的虞眉却是又突然开口。
“奇怪。”
那点儿奇怪?李长安正想问。
冯翀揪住眉心,同样说了声:“确实奇怪。”
所以说到底是哪里奇怪?
好在冯翀主动解释道:
“百幻蝶是存身于海市蜃楼中的妖物,不应该出现在现世?”
李长安不解。
“魑魅都能出现在闹市,百幻蝶为何不能?”
“两者之间并不相同。”冯翀解释,“魑魅虽生于山林瘴气,但毕竟是世间生灵,短时间脱离栖息地,也能存身。但百幻蝶不同,本是虚幻之物,生于幻境,也只能存在于幻境。或者说,它本身就是海市蜃楼的一部分,除非……”
他开了个小玩笑。
“潇水城是一座海市蜃……”
冯翀的话好似打开了什么阀头,李长安觉得,似有一个被自己忽视的念头即将浮出脑海,可这时候,冯翀却突然停声。
道士疑惑抬头。
“冯道友?”
他发现冯翀的手举在半空不动,嘴巴微张,整个人停驻在说话的姿势,似乎在那瞬间,时间在他身上停滞了。
李长安转向虞眉。
“虞大人?”
虞眉也是如此。
像一座雕塑,全无回应。
李长安的神经顿时绷紧,甚至于,有些毛骨悚然。
不仅是因虞眉、冯翀,更是因为他发现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屋外的雨声,热风鼓动声,火焰翻腾声,通通在一瞬间被掐断。
他转头回望。
瞧见了凝固的火焰。
……
仿佛有人按下了暂停键。
除了李长安自己,世上其他一切事物都凝固下来,包括翻腾的火焰。
而当火焰们安静下来,瞧着就像是一条条一缕缕红色的光雾,凶猛不再,反透着柔和之感。
李长安手贱一戳。
嘶。
还是烫的。
这就好。
道士笑了笑,回到虞眉与冯翀身边。
他也不客气,先把冯翀身上的符箓、法器能用的都搜走。
又到虞眉跟前,先帮她把脸上碍事的面具揭开,揉平她的眉心,又把微阖的凤眸撑圆。果然呢,就是长大的阿梅嘛。
他满意点了点头。
一视同仁,也将虞眉身上的零碎家伙收罗进自己兜里。
然后晃荡着满满的衣兜,按着长剑,孤身往一片死寂的洞外走去。
我倒要看看。
这鬼地方还有什么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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